行公义的先锋 意大利“飞仔神父”助渔民建村、瞓街争木屋户权益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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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一连串反《逃犯条例》修订的示威里,Sing Hallelujeh to the Lord的歌声萦绕不散,有说宗教界力量终于摆脱多年保守作风,挺身而出保护年青一代,圣经里提到的公义得以彰显。50年前的香港,有个意大利来的“飞仔神父”驶著电单车在西贡沿岸上山下乡,义养失去父母的子女,跟贫苦渔民在住家艇上一同吃饭、为渔民子弟在岸上建村;后来他走入市区,与徙置区居民一同瞓街争取福利,又托著旗帜走入八九民运的集会声援北京学生。
经历了香港60年代的政治动荡和70年代的贫困日子,从米兰来的林柏栋神父腰骨挺拔,始终如一。“我食饭多过食意大利粉,你不要问我意大利的事,你问我香港的事。”逝世于2006年的林柏栋神父在纪录片中,说著一口流利广东话:“到埗那天,我知道香港会是我第二个家乡。”细雨之下,我们随林柏栋义子黄义天走进这奇人的故事。
摄影:欧嘉乐

在西贡天主教圣心堂附近的崇真天主教中小学,本是修道院,后改建学校。教会人士回忆林柏栋的讲座,就在这里举行。
出生于1939年的一个神父,1965年到港传道,当年中国局势混乱,他亲眼看见西贡海上飘来尸体。

翻山越岭 荃湾行山到大埔、西贡

Lambertoni 带著种种未知,搭上为期18日的威利斯船远征香港,他最先到达当时还叫“浅湾”的荃湾,翻过大帽山走到大埔碗窰,后来落脚西贡。当时香港教区神父发觉吐露港之美,此后从大埔开始,发散到汀角、西贡、马鞍山和蜑家湾等地方传道。

且说说当年天主教士看见的新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早期新界大埔、西贡、元朗等客家村落仍然由大清管治,传教士对走入清朝人当中传教抱有向往,接触了不少采石、烧灰的客家劳工和农民。1860年代,西贡区最初有一名柯神父 (Cajetano Origo) 在市中心设传教据点,神父每次从九龙城走三小时山路走到西贡;最初西贡只有28名教徒,到1877年,容纳300人的圣堂也不够用了。直至英国租借新界的1898年,刚避过了1900年前后中国反洋反教的义和团运动,传教工作也算顺利。

最初西贡只有28名教徒,到1877年,容纳300人的圣堂也不够用了。

政府冷待贫苦大众 神父带水上人岸上建村

改名为林柏栋的Lambertoni,开始在西贡拿著八厘米摄录机,记录庶民生活片段。晚上他喜欢散步岸边,走到艇上跟水上人鸡同鸭讲地边聊天边吃饭。

当时水上人被岸上人歧视,被眨称为蜑家人,孩子上岸打水往往要忍受岸上人目光。一家又一家的水上人和渔民就住在住家艇或渔船上,站不直,小孩玩乐、大人干活都同一个空间,林柏栋看到艇上生活艰难,许多渔民子女因为帮忙打鱼,一去便几星期,没机会读书,也有些重病老人要跟著出海,他便跟范赉亮神父 (Valeriano Fraccaro)和旧称“天主教社会福利组织”的明爱,在岸上建渔民村,组织水上人组织合作社,解决村中问题。

“你睇落船上生活好靓,实际上很辛苦。渔民家庭应该要有居所,让小朋友可以上学,老人病了不用跟著。”林柏栋在纪录片中说道。(影片截图)

“你睇落船上生活好靓,实际上很辛苦。渔民家庭应该要有居所,让小朋友可以上学,老人病了不用跟著。”纪录片中林柏栋这样说。当年港英政府不太理会社福事,外国传教士到埗后便大力推动医疗、教育和难民营,两者投入程度的分别,看数字便一目了然:1966年,43个志愿机构花费近2,500万元,而社会福利署的开支只1,750万元。林柏栋自己常常投稿《南华早报》,促请政府跟进社福问题;实际上当时不少社福政策,港英政府甚至参考宗教团体做法模塑而成。

在西贡对面海的圣伯多禄村、菠萝𪨶太平村,低矮渔民楼房散落在长长楼梯之间,当年渔民今天已经头发花白,因为经年捕鱼作业,多有脚痛问题,而他们的后代亦离开了西贡发展。不过在宁静渔村家门前搧著凉的老人,永远没有忘记林柏栋的名字。

当年范神父和林神父与明爱合作,为渔民建村。林柏栋保留了图则副本,安放在意大利家乡。
林柏栋看著两个义子从小到大,结婚生子。相片为1990年年初三,神父和黄义天一家往毁坏的粮船湾圣堂探访。

年届中年、又已为人父的黄义天心目中的林神父仍然鲜活跳脱,仿佛从没离开西贡:“那是上山下乡的日子,林神父很享受乡郊,踩著电单车哒哒哒声的,走得好远,上了行没路走又落山。”

神父当年薪水不多,喜欢食烟仔,有朋友来时喝点啤酒,黄义天负责去神父宿舍附近的士多买。神父说过,最初客家人接待他端了一盘黑色的肉给他吃,他不敢,硬著头皮尝一口,余生便爱上梅菜扣肉的滋味,“他很鼓励,一定要试新事物,你不试不知道那会是怎么一回事。他常说自己是单亲爸爸,我觉得他做得够好了。”

天主教香港教区现时属下专责小组“古道行”工作小组 (Diocesan Working Committee For “Following Thy Way”),计划复修及活化西贡半岛一系列天主教小堂,并实现以此为重心的旅游路线,借鉴欧洲圣雅各伯之路,规划一条结合灵性、信仰、文化、历史的独特旅道,丰富香港旅游文化,详见另稿。他们同时正重新纪录一些在港传教士被遗忘的故事,像今次邀请黄义天等相熟神父的教徒分享个人记忆。

“他很鼓励,一定要试新事物,你不试不知道那会是怎么一回事。他常说自己是单亲爸爸,我觉得他做得够好了。”

范神父被杀后离港 泰北协助难民

寻常日子的转捩点,是范赉亮神父在宿舍被谋杀的一夜。范赉亮神父待小孩亲切,他家族在意大利开面包厂,他也不时做面包送给区内小朋友,黄义天记得他满是雀斑的手,怎样挽著小孩喊他们“细蚊仔”。神父被杀那晚,他跟哥哥待在宿舍看电视,九点半才舍得走,怕途经坟场会撞鬼的两个人,兜了一个大圈才回到普通道17号的家。翌日清晨再回去宿舍,范赉亮在浴室被杀害,身上被刺了好几刀,现场除了找到一条在元朗制造的裤子,全无线索。

范赉亮的死,坊间流传过许多个版本。有说与共产党有关,也有说是神父们协助渔民走入菠萝𪨶太平村时,得罪了地方势力或黑社会。“当年太平村曾经断水,有删水喉的纠纷。究竟系抢劫定点?六十年代,查不到。”黄义天后来和哥哥时不时听到厨房传来做面包的声音,直吓得两个大男生背后发凉。

范神父被谋杀后,林往泰北帮助当地难民,得失了政权和地方势力,辗转又离开泰国。

神父的死,其实不是西贡区的单一事件。在1884年中法战争期间,当时和神父 (Piazzoli) 曾被中国政府悬红500元捉拿故离开西贡;1942年,三个传教士黄子谦、郭景芸、丁味略先后被杀。范死后,林柏栋极度悲痛,为了避开传言,他应教区要求回到意大利,黄义天两兄弟也搬到大埔读书。此后林往泰北帮助当地难民,得失了政权和地方势力,辗转又离开泰国。

重回香港,林柏栋投入社会运动,不论是地区抗争、民主政制研讨或八九民运集会都见到他的身影。

重回香港 为寮屋户、艇户掀组织旗帜

林柏栋再回到香港黄大仙区传教时,已经时值1978年。他留了胡须,整个人处事、说话不同了。“他以前觉得自己是领袖,想帮别人,我说,你听你做。可能是范神父过身或其他事令他转变,他说除了祈祷,要聆听多点,参与其中,和人群一齐行。”黄义天说。

1965年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后,表明教会如果面对社会问题,必须争取正义。于是1972年盲人工潮、1977年金禧事件、1978年油麻地艇户请愿,80年代反两巴、两电加价等社会运动和寻求公义的场合,出现了教会人士的身影;他们甚至公开表达对于政制的意见,参与签署中英联合声明前后的《代议政制绿皮书》研讨会,林柏栋也在1989年参与尖沙咀声援北京天安门学生的集会,2002年亦在街上游行反对推行23条。

马仔坑大火后政府要拆木屋区,林柏栋与街坊睡在街上。越南难民问题出现时,他也为难民挺身而出,促请政府人道对待贫民。(影片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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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居住问题多多的九龙市中心,林柏栋决志不止步于慈惠的身影益发鲜明。当年马仔坑大火后几年,政府想拆卸剩下的木屋,林柏栋与居民一起睡到路边;越南难民来港时,林走入难民营,抗议政府不人道对待难民;他协助油麻地艇户上岸,也跟小贩、寮屋户一起组织抗争。人们可能较熟悉甘浩望神父,今时今日为人熟识的“社区组织协会”成立之初,林也曾担任主席,协助策划居民组织。

“林神父常常说,服务角色不能不做,但很多人忽略了先知的另一个角色:站出来为社会公义发声。”黄义天说。“西贡船民没地方住,黄大仙艇户、拆楼,任何不公平待遇,他都关心。”

林柏栋于2006年去世,教徒不时仍会举办分享会,回忆他生前种种。他走过的足迹,能否为在世者带来指引?

“面对错误,负起改善的责任”

靠著生者回忆,我们尝试拼凑林柏栋的生命一隅,可以为今天香港带来什么启示?1998年拍摄的纪录片中,林说过,香港30多年来进步很快,全靠香港市民自己本身努力争取更好的社会,另外也靠机构或教会提出问题然后组织去解决;政府也做了它的一部分,“但我们不能只靠政府”。

他在一场弥撒中这样说过:“我们不应有被动态度,不论对于自己过失和社会的错误,我们要积极接受和负起改善的责任。”逝者已矣,十年过去,香港亦踏入新一轮社会抗争阶段。Sing Hallelujeh to the Lord在大陆被禁后,教会人士会如何继续以信仰介入社会公义?为了塑造更美好的公民社会和民主政制,香港要怎样走下去?林神父的遗志,书写于今天政府部门对于六月多场反《逃犯条例》修订示威的回应面前,竟显得如此铿锵有力,读来仍然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