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条例】忧失自由的伞后首游族、新移民后代:有思考才赴现场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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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悠、阿桂和芝芝相约过海去游行,在塞满游客和外佣的快餐店里,阿悠从袋中拿出画簿,撕下几张白纸,三个00后女生,开始折纸花。
香港近日陷入反《逃犯条例》修订的示威潮中,访问前一天,是616游行前夕,有示威者在太古广场高处挂上“反送中”、“撤回”的横额,其后坠楼不治。
阿桂一边折纸,一边说:“讲真,边个仲有胃口?”这几个1997年后出生的女生,自6月9日百万人游行开始,每天都会走到金钟、中环去,运送物资给示威者,执拾冲突后遗下的垃圾。这本来是“后雨伞一代”的暑假,他们却奔跑于充斥催泪弹刺鼻烟雾的大街窄巷,帮陌生人用生理盐水冲走脸上的胡椒水,屹立铁马面前,与防暴警察相隔不够十米,仍不愿后退,大喊“撤回”。是什么让他们不惜被捕危险,也要走上街头?
(为保护受访者,文中受访者名字皆为化名。)

她们通宵为死去的示威者折白色纸花。特首林郑月娥今日(18日)再见记者向市民道歉,但并没有回应616游行诉求。阿桂说:“感觉被人带游花园,唔知听咗乜,好嬲。”

连同阿八,几个00后女生是相识于网络的好朋友。612金钟冲突之后那天,她们约好一起行动,穿起黑色T-Shirt,每人手里拿著一个黑色垃圾袋,在站满人潮唱圣诗的中信天桥左穿右插,喊道:“有冇人要丢垃圾?”群众随即帮忙传递天桥两边垃圾。

“我想落夏悫道执,你睇吓,好多垃圾。”戴著口罩的阿桂指桥底那晚已重新通车的夏悫道。“但我惊畀人查身份证,畀人怀疑想用垃圾袭击人。我可以俾人拉,但我唔想。”

没戴口罩的阿八瞪大圆滚滚的眼睛问:“如果我哋系暴徒,点解要执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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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后首游族 催泪弹、枪声下奔走

警务处处长卢伟聪昨日(6月17日)见记者,改口指自己没说612是暴动,但有五人涉犯暴动罪被捕,引发记者追问当日发射150枚催泪弹、20多发布袋弹和橡胶子弹能否称上适当武力。612那天,几个女生也在现场。除了阿八,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参与示威集会,她们凑了近千元买口罩、生理盐水等物资,主要做物资补给。

“我们本来在爱丁堡广场静坐,后来警察赶。”阿八说:“见到警察,大家怯怯地,之前见到放弹又打市民,你中学生一个点会唔惊?”她以前想过投考警察,现在打消了念头:“本来觉得好高尚的职业,而家见到咁唔想做。我唔想被人同化。”

她们跑到添马公园,看到添美道有催泪弹烟雾,电光火石之间,决定跟大队跑往香港站。“后面一个一个弹落系我哋身边,然后听到枪声,警察从地铁站出来,话封哂所有站,有个女仔喊住求大家唔好走,如果我哋走哂,啲人出嚟为乜?”事后阿桂一直在问自己:“点解系一班未满20岁既人走去不停求人?”

到现在,几个女生仍然会梦到在中环被人追捕的情境。

他们等待地铁,一边用facebook和telegram接收游行现场讯息。

97后的新移民后代:我不喜欢大陆

6月16日游行当日,穿白色波鞋、戴著普通黑框眼镜的几个女生,不过就是平日在旺角街头走过的15、16岁少女。会合了下班赶来的朋友,她们逼在地铁月台等了一架又一架列车,耐心地碌Facebook、绑白色丝带,套上黑色衣服。终于挤上列车,其中一个女生紧张地护著记者的肩膀,怕记者被车门夹住。

年轻人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姑且问问几个女生有关中港两地的新闻,阿八第一个提及的是铜锣湾书店事件。“佢卖本书,可以五个人唔见咗几日,仲要强调佢系自愿走。够我惊啦?”

她们的朋友下班赶到,帮忙为众人系上自费买的白丝带。

阿桂和阿悠的出身比较特别,他们的妈妈以前都是新移民。阿桂出身基层,爸爸是的士司机。“阿妈唔钟意阿爸带她到香港,她觉得咁多年系大陆都无嘢,政策好好。最近佢好似开咗窍,今次无特别同我拗。”反而是阿桂的爸爸,每逢女生们谈电话讨论时事,他都加入争论;他相信前排示威者收钱行事。“佢参与过一啲游行,有饭食有钱收,就觉得所有示威都有收钱。”

“畀几多钱你,肯去中弹?”阿悠反问。

“我唔想住大陆,我唔钟意佢哋嘅法律。如果《逃犯条例》修订完日后只会捉佢声称嘅37条罪项,咁古代就唔会出现‘莫须有’。你点知道讲两句‘林郑下台’会不会有人话你走税?”阿桂说毕,芝芝也说:“你见到好多案例其实相关政治立场。佢哋法制唔似香港咁公开,会担心。我哋呢一代唔同老一代,读通识都已经好多事要思考,啲人真系谂得我哋太简单。”

“啲人话我哋被洗脑,真系谂得我哋太简单。”

没有自由 谈何前途?

阿悠来自单亲家庭,612那天回家,妈妈大骂:“点解我会生咗你出嚟!”阿悠想向她解释想法,对方不想听,打断她,她于是只能躲到房里。“佢哋唔信我哋,只会信一个电视台。”

阿悠的志愿是当一个“绘师”,绘画同人创作。早年内地BL(Boy’s Love)小说作者天一因出版书籍被重判监禁10年,“条例通过,开了缺口,我便没前途,出同人本会唔会畀人拉?”

出生1997之后,她们觉得自己生来一直拥有言论自由,而即将失去自由的感觉随著社会政治变化愈趋强烈。“细个无忧无虑,意思唔系天真,而系我觉得一直拥有言论自由,唔会谂2047年点算。”阿桂说。

因为罢课,阿桂可能无法顺利毕业,她想读化妆,正报考文凭。“毕唔到业,我可以再读多年,但过埋呢几日,我仲有几多年?仲有几多自由?仲讲咩前途?闹我哋嘅人觉得自由系理所当然,但我就要失去呢样嘢,我仲有好多个十年要挨。”

“毕唔到业,我可以再读多年,但过埋呢几日,我仲有几多年?仲有几多自由?仲讲咩前途?”

被期望又被忽略的一代

她们出生的一代,是玩“抖音”的一代。这几个女生偏偏就是学校里的边缘小众。阿桂说:“我哋都系被人针对嘅学生。”

阿桂初中开始接触动漫,从《黑子的篮球》到《JoJo奇妙冒险》,都是一些讲述成长、或反抗压逼的故事。“全级都追星,你便是异类。”中小学可以是残暴的斗兽场,有同学因为被编排跟她同组,把她物件通通扫到地上。她的成绩由头十跌至最尾,试过旷课,在社工要求下入过医院。这么多年,没有一个成人真正想要关心她。“老师问我,点解人哋杯葛你,唔杯人哋?我自此唔再揾老师帮。我有年努力读返书,老师都睇我唔起,我就唔再读书。”

几个女生在香港的教育制度下,本来就是被边缘化,未被关心的一群。

至于阿悠,小一时就试过被杯葛的滋味。年复年跟欺凌者同一个课室,她根本不想去学校,也不想要读书。“我觉得自己其实读到书,但我唔开心。而你身边所有人会话,你读唔到书就瞓街,你系会好惊。我对于大人嘅期望,好反感。”

芝芝现在于台湾读大学。“父母将年轻时做唔到嘅所有期望,放系我哋身上,想我哋做医生律师,赚好多钱去养佢哋。但而家个世界唔系咁。”她们的意思是,在香港大学毕业,人工一样很低,无法买楼。

因为动漫,她们找到了投契的朋友。“我们约好咗六个人,如果唔结婚就一齐住!”别人小息偷看手机是为了玩手游,她们则在柜桶睇新闻、上连登、碌Facebook,每晚倾电话,商量怎样参与反修例行动。“我的同学个个Instagram换咗白丝带头像,但今日话去海洋公园玩。”“佢哋似扮威多啲。”阿悠摇摇头:“完全帮唔到手。”

能力所及的话,她们希望在反修订行动中做后援、物资工作。

“我梦见被人拉,想像自己系监仓”

6月9日百万人游行,政府仍坚持二读后,阿八觉得,自己不冲,人人不冲,局势就不会变,“如果你想有未来,无人抗争系无未来。”阿桂觉得,每个人做自己做到的事就足够。“你抱住冲前的心态,企系后面做最帮得手的人,都系冲前咗嘅一批人。”

阿悠还记得催泪弹的味道,手臂沾上胡椒水的刺痛。“我梦见被人拉,有时想像自己系监仓。”以前学校带队参观惩教署,坐监对她们而言大抵那般。看过金钟搜身的新闻,她们有心理准备,即便送物资都有机会被搜;阿八613那天放学,差点被警察查身份证。不相熟的同学突然问自己有否到冲突现场,她们也不敢回复。

“我们梗系有谂过被人拉,我而家出街都惊被人拉,惊到震。被警察追时,我一路走一路谂,走出嚟为乜?”阿桂说。“2014年时大家敢走出嚟系因为未去到容易被人拉嘅程度。但如果唔出嚟仲有无下次?”几个15、16岁的女生,以至这一代年轻人,已经把被搜身、被拘捕的情境都想像过好多遍。问她们平日要不是有大事发生,会到哪里玩?她们嚷道:“Party Room”,便笑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犬齿。这个暑假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她们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