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边端安老‧二】三对一照顾认障者 只想让他们真正安老
认知障碍症与柏金逊的症状不一,前者丧失认知能力,后者则身体机能衰退,但在护老院的笼牢里面,他们或走上同一命运:严重患者被约束。记者父亲是一名柏金逊患者,今次以一个女儿的身份,一个照顾者的角度,到清迈采访一条专门照顾柏金逊症、认知障碍症患者的安老院Baan Kamlangchay。瑞士人院长Martin Woodtli反对约束老人,让老人每天自由生活,更在村内开设超市,建游泳池,还他们生活自主。
摄影:吴钟坤
看护与老人没有相信语言
我走进这条安老村,发现有一个很有趣的景象,看护和院友们都说不同语言,却如常地对话。早上,院友们上前跟院长Martin打招呼,闲聊几句,因我不谙德语,不以为然。Martin告诉我:“你看他们好像正常地说话,但他们的说话没有逻辑。”后来我和一位瑞士婆婆散步,她是村内唯一语意清晰的院友,但唯一能说的英语是:“我说德语的。”然后,她边散步边跟看护说德语,看护明显地听不懂,就笑两声来回应,婆婆依然说得起劲。还有一件趣事,有一位伯伯能说标准的英语,我问他:“我能参观你的家舍吗?”他笑了笑,说:“或许另找一天吧。”后来,Martin告诉我,他任何时候都这样回复,那是他的口头襌。
究竟这条安老村的人,如何沟通?“我经常鼓励看护尝试说他们的语言,”就像母亲模仿婴儿牙牙学语的吚吚吖吖,“这是很重要一点,关心他们,感受他们的意识。”Martin说。认知障碍症的病患者会创造一套属于自己的语言,“不要试图从字面上理解他们的说法,而是感受他们想说什么。”
不绑老人村的生活环境如何?请点击下图:
有一晚,我父亲像“黐脷筋”口齿不清,我一只字也听不进耳,冒名火起,“为什么你不正经说话?”后来,我才知那天他没有吃药,转不到舌头。药在欺哄我们,原来他的舌头已在衰退了。爸爸担心常吃药的话,身体会习惯,将来无药可救,他故意停药。现在他说话,我要反复听三遍才听得懂,这段时间努力地听,希望耳朵会习惯他的语言,因为不能听爸爸说话的日子,有点可怕。
Martin跟我说:“说话,不是其中一种表达爱的方法。”
村内一位老人Neil,他是晚期认知障碍症患者,我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发出声音。但他与看护,亲密如情侣。看护说:“我照顾他一年五个月。”看护给他喂食,他一直触摸她的手,没有放开过。看护松开手拿些东西,他又立刻捉住她的手,然后他发脾气,流泪了。看护抱抱他,用额头贴著他的脸,又与他碰鼻子。她说:“他喜欢触摸软绵绵的东西,不喜欢硬绑绑的物件。”她从生活中了解Neil的喜好。“他喜欢吃肉,不喜欢吃菜。”鸡扒20分钟便吃光了,看护却花了一小时,才能把伴碟的杂菜都喂进他肚子里。
他说伯伯是瑞士人,很怕热,下午带他去游泳。他行动不良,但嗅到池水的气味,却兴奋得手舞足蹈,踏著碎步奔向泳池。可惜,他太兴奋了,跌倒在地上,看护把他扶起来,他大概觉得有点丢脸,哭了。看护花了数分数安抚他,再牵他到池边。一下水,我终于见他笑了。Martin:“我母亲也是好动的人,虽然她患上认知障碍症,但也不忍让她在老人院被绑。”
他们生活每一个细节都是痛苦
摄影师问我:“将来你会把爸爸送进老人院吗?”不会,更无法想像。他们生活每一个细节都毫不容易,为什么还要在他们痛苦之上雪上加霜?我爸爸患病七年,起初发现他走路时左手不会摆动,走路时提不起脚,绑鞋带时动作很慢,不灵活。我们遂到医院脑科检查,脑扫描发现他没有中风,从症状上看,医生估计他患上初期柏金逊症。还记得我们从诊疗室出来,妈妈问:“即是认知障碍症吗?系咪会唔记得嘢?”当知道爸爸不会失去记忆,我们放下心头大石,当时我们实在太无知了。柏金逊,是另一种外人无法想像的生活。
网上资料简述柏金逊的病症,震颤、僵硬、动作缓慢及走路易失平衡,身体逐渐失去自主和自我照顾的能力,这种说法太概括,过于平面。爸爸最先手脚不灵活,动作迟缓,洗澡时间从15分钟拖延至一小时。然后,他的眼皮不听使唤,眨眼次数过少,要经常滴眼药水;他的肠也慢下来,吃蔬菜丸、通便食物,每天都像孕妇进产房使劲地推,但十天储下来的“毒”也排不出来,有时候他坐在马桶上也会睡著了。三年前,他从日本旅游回来,自此经常腹胀,明明还未吃饭,坐下来时肚子胀,会压痛肋骨,食道肌肉收紧,他说:“像有人握紧我的喉咙一般。”爸爸不是很老,未及60,但站立时会累,坐下时也不舒服。但起初不确定是否柏金逊的症状,不知找哪科医生。去看肠胃专科,医生说因胃里有幽门螺旋杆菌,吃了一个月药,菌消灭了,症状依旧,我们安慰他找其他专科;于是我们又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胰脏长气泡,爸爸竟然喜出望外,期望这是病源。每一个新症状出现,每一次检查,我们都是以怀上绝症旳心态去听医生报告。后来医生说胰脏没有问题。我们回到脑科医生,他说:“也有机会是柏金逊症状,虽然较少病人有此症状。”曾有一次,他走在街上,突然动弹不得,我们问他什么事,他不能开口,就只能眼睛转动,努力看著你。过了一会,我们才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扶他慢慢回家。我们知道,这是进一步衰退的警号。
照顾者之难:脑退化也是绝症
因此,我还要把爸爸送进老人院,断送他仅余的自主吗?纵然照顾者的路也难走。
父亲现时为中期病患者,行动尚算自如,因此在照顾他日常生活上,不算艰难,如替他更衣,替他夹𩠌、切牛扒,为他物色一对不用绑鞋带但又型格的波鞋。但照顾者要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是容易的事。因为亲历家人生活如此艰辛,对照顾者而言是一个重撃。癌症是绝症,但治疗后不是生就是死,但脑退化的绝症,却是漫长的折磨,像在大动脉上𠝹一刀,血一滴一滴敞下,直至殆尽。Martin续说:“因为照顾者的生活,很消耗,很透支。曾有一位太太,真是身心俱疲至无法承受的地步,才把他交托在我们安老院中。”
因此,我好明白为何那些瑞士家人,舍得把患上认知障碍症的丈夫、太太、父母送到世界另一边端---清迈。因为他们被送进传统护老模式的院舍,一定是被绑的一群。家属的决定,只是两害取其轻。
不要限制脑退化病人的活动
Martin坚持每位院友有三位看护轮流照顾,是希望守住院友的自由,让他们可以真正安老。反观香港,院舍因人手不足,捆绑成为唯一照顾方法,院舍要向家属交待,安全来得比生活重要。为此,院舍经常限制病患者的能力。明明行得走得,却被看待成植物人,他们如何守住生命的热情?
我爸爸经常低下头走路,我和妈妈都懊恼不解,问:“你为什么不能擡起头走路?”是的,对于病患者而言,在身体和心灵上,擡头是一个艰难的动作。爸爸回答说:“因为我很自卑。”一个毕生为自己成就而自豪的男人,那个守护我半生的父亲,我头一次听到爸爸说出自己的软弱。
我和妈妈花了些唇舌,劝他去跑步。他起初只能跑一百米,然后二百米。每一天他回家,就告诉我今天跑多远,从哪处起跑,哪处休息,又再练习。有天,爸爸问我:“你觉得有一天,我能跑到十公里吗?”我不敢回答,这是不大可能的事吧,我不想他再受伤。
然而,他做到了。
当他膝盖不能再受压,他就去游泳。(其实我和妈妈也花了四年劝他去游泳,但因为病患他怕被歧视,迟迟不去。)他觉得蓝蓝的池水可以暂且承托他生命的重。到后来,他不能再游泳时,他就跟街坊学习太极。活动和社区把他彻底改变,他前半生不爱社交,邻里关系仅只于点头,今天他乐于穿梭于师奶群之间,家里添了无数双截棍、太极关刀比厨房的菜刀还多。他生活仍苦吗?苦。但他快乐吗?他快乐。
去年有团体发现,部分私营安老院舍寝室空间比监仓还狭窄,小至每人约3平方米,远低于法例要求的6.5平方米。所以,我不想父亲晚年住进笼牢里。更何况,高度照顾安老院的情况可能更加可怕。
为何安老是一种奢侈?
记者让Martin看 2015年“剑桥虐老”的新闻片段,他很惊讶,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太可怕了,太悲哀。我想因为人手不足,看护对老人家作出惩罚性的对待。”Martin说当年决定与母亲一同移居清迈安老,是因为知道泰国人很尊敬老人家,“他们懂得感受长者的心意。”有瑞士精神科医生忧虑把认知障碍症老人移居清迈安老,会令其更加恐惧。然而,在生活费高昂的境地,如瑞士、香港,安老是一种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