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馆】特赦死囚45年后重游域多利监狱:这里比赤柱监狱更孤独
1973年,文锦棠(Mandy)21岁时,因洗劫银行开枪击杀警员被判死刑,1997年被特赦。未判刑时,曾住进中区警署的域多利监狱十个月,“刚进羁留室,从窗外看,从前的世界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那芒果树。”45年后与文锦棠重游“大馆”,他第二次进来脑里还是一片空白,看著芒果树随著他的孤独长大,如孔雀开屏撑开了像一片云,我们就在树下说起旧时。
摄影:黄宝莹
“大馆”是昔日警务人员和公众对前警察总部以至整个建筑群的简称。事实上早于 1880 年代,各大报章已称呼前中区警署为“大馆”,可见此绰号于当年获广泛接纳及应用。
原来大馆这么小
开放后的大馆,光鲜明亮抹掉苍凉,红砖墙西式的建筑,每天引来以旗袍造型来拍照的人。可是,文锦棠第一次重游大馆是5月份还未开放之时,他穿戴头盔进到复修中的工地,他说环境更像从前监狱的景象,“仲感觉到以前监狱的气氛,勾起冷漠、孤独。虽然已是自由身,但仲好似冇自由咁。”
曾昏迷失忆的人,受了冲击,回忆如洪水突然灌进脑海,大概这也是文锦棠多年后再甫进大馆的感受。他说很多画面突然涌上来,以自由人的身份站在大馆,感觉很复杂。环顾四周,看见警署、法庭、监狱,才发现这里比他想像中小。从前刚进监狱,囚在羁留室十天,每天过堂坐上囚车到几步之隔的法庭,像货品被运来运去,“以前唔可以一次过去咁多地方,唔可以四周围望,囚在房中,想像外面嘅世界无限大。”
进羁留室第一夜歇斯底里地喊
被送进域多利监狱时,他还未判刑。他先被关进羁留室十天,羁留室就是现时茶餐厅的位置。第一天被关在牢里彻夜难眠,他失控了,歇斯底里地喊,喊出惊慌、不安、绝望,或者还渗著后悔,成长中各种复杂的情绪,“知道自己死梗,咩希望都冇晒。”吵得连住在楼上监仓的犯人也躁动,隔空对骂:“你上嚟嘅时候我就打到你……”文锦棠又回他一句:“你落嚟啦,你落嚟我够打你……”1967年起直至1977年,荔枝角收押所开始运作,域多利作为羁留中心,犯人都是因未判刑而短期羁留。“大家未定罪,心里好忐忑不安,心情唔好,好少事就打交。”
域多利比其他监狱更孤独
域多利有别于其他位置偏远的监狱,它是城市中心的一座围城。大馆开放,围墙下放了椅子,文锦棠坐下来,笑言:“感觉好似神话。呢种心情发哥都演唔到出嚟。”昔日围墙是禁区,任何囚犯不得接近,“行近少少都畀人打,话你意图逃狱。”擡头,四周围满楼房好像都在俯视里面的人。从前在操场上,犯人都排队等取饭餐,四人一组蹲著排队,方便职员点算人数,“踎迟啲都死得人。”排队只能低著头,不能擡头张望,“有啲道友新入嚟唔知埞,周围望,阿Sir一巴掴你。”监狱与城市多么接近,他就趁著职员不为意,俏俏地偷窥头上的天空和高楼,心里很冲击:“究竟我有冇机会呢?有冇机会离开围墙?”他后来住进赤柱监狱,外面世界带来孤独的冲击不比这里强烈,“因为呢度太接近出面民居。”
圣诞时节,他看到家家户户挂满灯饰;新春听到楼房里麻雀声的热闹;平日传来久违的饭𩠌香,“一时间接受唔到。前几天还在出面,现在就在里面,好混乱。”刚进去的时候时值八月中秋,每人派一个月饼,他躲起来哭:“我仲有冇机会出去同家人食月饼?”
文锦棠亲述监仓里曾闹鬼,比他洗劫银行还要害怕。欲知其灵异经历,请点击下图:
囚犯有虾食?
监仓的饭菜肯定是不够的。首先,不入党派的人,𩠌菜必定被抢;厨房的管事又会偷卖部份猪肉。外国囚犯吃的西餐份量足,因为厨房的人不敢动他们的饭菜,他们动辄投诉,狱长不谙英语,每每劳动高层。文迪笑言:“有时佢哋想食中餐,就可以交换食。佢哋啲肉的份量多啲。”他们会苦中作乐。有次,文锦棠兴奋极了,不断跟别人说:“哗,今日我有虾食。”他人还以为他贿络而来,他才解画:“条鱼冇㓥,入面有只虾。”
杀人犯黑白两道视为英雄
饭是难吃,但文迪不曾挨饿。牢里的世界,黑白两道都是黑暗。他新来报到那天,两旁的人都在欢呼,有人拥上去搭他的肩,跟别的囚犯说:“呢个我兄弟嚟㗎。”但文锦棠根本不认识他。他打劫银行,枪杀警察,狱长竟也捧他上天,说:“哗,呢个食大茶饭,呢啲系我老友嚟,你哋唔好搞佢。”至于那些抢阿婆耳环的小偷,被抓进去反倒命运堪虞,狱长说:“做就做大单啲,抢阿婆耳环。”然后掴一巴耳光。有一刻,他真以为自己是英雄,“犯人高举了我。”所以,饭他可以任吃,每天厨房派剩的十多二十只鸡蛋都给他,“好似保龄球咁碌入嚟我监仓。”
出狱后文锦棠四处分享重生的见证,多年后到加拿大有电视台访问他。昔日一位同样被判死刑的囚友特赦后居于加国,联络电视台找到文锦棠,昔日囚友还是年轻,常被欺负,饭被抢,文锦棠把剩下的饭、鸡蛋都给他,“他铭记于心。”
睡在地上比床褥好?
文锦棠回到熟悉的笼牢,他是重犯,被囚于独立囚室,一人或三人同住。他指著墙上螺丝的痕迹,说:“得一间房吊床,锁链吊喺墙边。其他房三个人都系瞓地下。”外国与华人囚犯分开仓室,外国囚室有床,若有空置的外国囚室,华人囚犯能自己编配到外国囚室,“原来乳胶床褥好热,瞓到背湿晒,宁愿瞓地下。” 一个四四方方的囚室,除了马桶,什么都没有,“那时候,臭已经不当是一回事。”有两间囚室有气窗,他们就著窗对话,吹嘘从前在外的威水史,曾打劫金舖、到过哪个舞厅,“但我哋知道对方底线,唔会问对方的家。”沦为阶下囚, 结局不是老婆走佬,就是子女不认自己。
亲睹囚友逃狱
关系再好,也是萍水相逢。他两次亲睹一位相熟的囚友逃狱,“事前冇同我讲过。”第一次,他不知怎的撬开监仓铁闸,那时有警察制服晾晒,他穿上后光明正大走出去。后来被抓回来,“佢学过功夫,身手好敏捷,我们等攞饭,佢爬上水渠,跳过隔篱法院,就走咗,捉唔到。”
眼见囚友从鱼缸里跳出大海,文锦棠心里祝他好运,又再垂下头排队取饭。
谁会想到死囚有特赦一天。“突然即日释放,早一晚通知我妈和女儿来接我。”职员给他25年前进去时穿著的旧衣,一穿便破烂,职员把别人的衣服给他。与世相隔20年,楼房比他想像的更要密密麻麻,“中环见到好多楼多好高,好压逼,好似会压下来咁。个头要擡到好高,先望到个天。”他踏上扶手电梯,“人好多,但冇人理你。”对比在监仓里,离开囚室,每走一步,都有人会问:“系咪有人探你监啊?”回到现实,人的冷漠,反觉自己不存在。他站在中环地铁站很久,“点解咁长?我望咗好耐。”回到家里,第一次看见电视遥控,把它当成游戏机似的,“觉得好神奇,自言自语,㩒遥控讲大声啲,大声啲,细声啲,细声啲。”
特赦后步出中环
45年前的记忆犹新,文锦棠说监狱日复日的生活刻板,每一处的细节都雕在脑里,反倒出来后的生活太混乱,这20年的事反而忘记了。
文锦棠过去20年到过400间学校分享他更生的见证,几年前大馆开始复修工作,找100个人来口述“大馆”的历史,文锦棠竟然拒绝,“𠮶时细女读中二,我怕喺大馆做口述历史嘅时候,阿女同啲同学见到会否对佢有影响。”不过,今年大馆开幕,女儿已是高中,而且对他的故事倒背如流。他才决定为曾经的笼牢添补一段活生生的历史。“我哋系死剩种,喺域多利监狱坐过嘅,我识嘅都死得七七八八。我唔讲就冇讲人讲。”文锦棠说。这些监狱点滴,也得承传下去。
编按:
刚从正门进到大馆,擡头一看,就看到开得茂盛的芒果树,它可是大馆的地标。钟氏三兄弟,大哥曾驻守大馆十年,家父在附近开茶楼,三兄弟经常送外卖至此。多年后三兄弟重游旧地,在芒果树下如开笼雀七嘴八舌回忆著:“我以前当差晚上阿sir走晒,爬上警车摘芒果嚟食。”大哥说:然而,文锦棠对芒果树看见却是孤独。一颗树,两种回异的感受,正是“大馆一百面”展覧目的,从一百个不同人叙述的角度,重塑大馆历史最立体的一面。
【大馆系列】同时访问钟氏三兄弟,回忆大馆的“关帝厅”、送外卖、老虎头,以及生活于中区的历史。大馆从10月19日起亦有“关公驾到”专题展览,从关公著手探讨它的角色如何从纪律部队的发展而变化。
“关公驾到”
2018年10月19日 - 2019年1月27日
时间 |
11am-8pm
位置 |
01座 复式展室
费用 |
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