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运画家.下】记录无辜枉死者 淋漓淋浪:画画带来痛苦孤独
2011年,花园街排档发生一场四级大火,事件造成9死34伤。春天教会的吴国伟和刘剑玲为此举办了一场户外崇拜,淋漓淋浪前来参加,四人因此认识。国伟初见他们,觉得他们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好像一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雕侠侣,但他们又很热情,很关心花园街大火这件事,对社会不公义很在乎。那天,淋漓淋浪邀请国伟和剑玲去看他们的画展。国伟觉得是朋友的画展,便去凑凑热闹,最期待是参观后一起吃饭聊天。来到画展,第一次看见淋漓淋浪的画,国伟却好像被他们的画作问了很多问题。摄影:欧嘉乐
其中一幅是《拉链人──悼小悦悦》。2011年,佛山一个两岁女童王悦(乳名“小悦悦”)先后被两辆车辗过身躯,18名途人经过见死不救,直至第19名途人,一位拾荒婆婆,把小悦悦救起送院。一星期后,小悦悦不治。淋漓淋浪把撞死小悦悦的面包车的轨迹画成一条拉链,拉链从头到脚连接着被车辗过的小悦悦,这条拉链拉开了小悦悦的头部,把拉链向上拉,就是把小悦悦缝合,而向下拉,就是把她整个人彻底撕成两半。
国伟:“我主观觉得,这幅画是在叩问这个城市的冷漠,为何如此冷漠?以及人生有没有一种向善的可能?拉链是可以向上拉的。”
剑玲:“我喜欢他们画过身的人,我们要记住这些人,他们都是在无辜的情况下(死亡)──那不是纯粹的死亡,而是反映社会的一些情况,不应该白白‘过身’。香港人很忙,很快就会遗忘他们,而把他们画成一幅画,好像是这件事未解决的一个提醒。”
小悦悦头颅旁边的三个红色小人,淋漓画了六个小时,画得腰板直了,久久不能弯腰。剑玲认识这对画家前,从未想过画一幅画要用这么多时间,而且是体力劳动,“像小悦悦这幅画,很大,所以高的地方要爬梯上去画,而且你的手要很定,不能碰到画布,这动作要很用力,很辛苦。”
相识时,四人皆穷,皆是住在残旧唐楼,唐楼因日久失修而经常爆屎渠,屎屎尿尿四围都是。国伟想,艺术家本应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创作很美的艺术品,但淋漓淋浪终日与屎尿为伍,怎办?但当他们都是穷人,他们做的事情就不是代其他人向社会提问,而是自己正在贫穷里面对很多问题,自己要寻找一个答案。
淋漓淋浪最初关心贫穷,关心住处附近的㓥房户、纸皮婆婆,也关心小店,因为小店接连倒闭而留意地产霸权。但淋浪说,此时他们仍是港猪,政治冷感,觉得政府做什么都是对的。直至反高铁反清拆菜园村一事,他们细读新闻报道,慢慢留意到,即使反对一方拿出很多真凭实据,政府官员仍然不断回避问题。淋浪:“你这件事可以讲大话,其他事都会讲大话,于是我开始每件事都留意,这是我由很信任政府变成极度不信任政府的转折位。”
2010年1月,万人包围立法会反高铁拨款,淋漓淋浪在茶餐厅看着新闻直播,终于按捺不住,动身前往现场。一下子,从旁观者,变成社会运动的参与者。画笔下,从此呈现更广阔的社会议题,如言论自由、政制问题、中国人权问题等。
扩阔他们眼界的,是他们称为“恩人”的浸大高级讲师陈士齐(斋sir)。三人在2011年反财政预算案大游行里相遇。此前,淋漓淋浪常在电视看见斋sir发表意见,佩服他的识见与敢言。他们很快在游行队伍里看见斋sir,却不敢上前认识。忽然一场大雨,附近的人纷纷走到屋簷下躲避,他们与斋sir就在同一屋簷下。斋sir在羽绒里拿出一份三文治,不断问身边的人吃不吃。他们觉得很搞笑,便上前跟他打招呼,递上名片,邀请他来看他们的画展。
斋sir真是来看画展了,在看画后买了他们的《板间人》与《纸皮人》,不过,这两幅画仍在他们的工作室里。斋sir其实是想支持他们创作。
希望同学可以在他们身上了解画和画家,真正的画家不止是开画廊,或开个画画教室来教小朋友画画那个水平。
“我60岁人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人,”斋sir说,“难得有一对夫妇直接在巴黎学画画,他们有法国画功的训练,但画的不是什么抽象画,而是比较传统写实的油画,然后再渗入我们说很有意思的主题,而且是香港人,这很难得。你一看就知道他们的画功很好,可以画这么多主题,六四、纸皮婆婆,他们的画长远来说一定很值钱,是香港国宝级的画,当然,香港班废柴无人识货收购他们的画。但香港人是这样,或画家的不幸命运都是这样。”
自从认识淋漓淋浪后,斋sir每逢上流行文化课,都会邀请他们到课堂向学生分享学画经历,以及画画的苦与乐。“开同学的眼界,希望同学可以在他们身上了解画和画家,真正的画家不止是开画廊,或开个画画教室来教小朋友画画那个水平,现在真是有一对在法国受训的画家夫妇回来香港画画,而画的是一些大主题的画,你们未见识过,一定要见识一下。”
“画是很permanent的东西,画一幅画可以流传几百年以上,而画伟大的地方是一望就明,书没有那种感染力。你看《板间人》,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板间房,如果无,他们(未来的人)一看就会觉得很奇怪,会想问,想了解,从而直接了解当时的背景与不公义在哪里。伟大的作品一定是反映时代的,如果不反映时代,你不觉得它伟大。”斋sir认为,面对社会不公义,现在冲在前面的人已有不少,但要在后面默默做事,如画一幅lasting的画,并不容易,这件事要有人花心机和时间去做。
淋漓淋浪在画纸上逐笔记录这个时代,也记下了他们的个人感受。淋浪:“香港是一个很快的地方,我们两人跟这个社会其实不太夹,我们又老土又慢,想把自己认为很珍贵的东西定格在画布里,这对我们来说是人生很大的满足。”淋浪:“其实香港很少人会静下来问:做人为乜?大部分人是买楼买车炒楼炒地,个人欲望无穷无尽,只是我的欲望不是这些,我想生活得有意义有价值。”
淋漓:“其实每个人都一定有天职,所谓天职就是你生来要在世上做的事,这天职有些影响力较大,有些影响力较小,但我觉得每个人都要找回自己的天职去做,如果大家都这样做,这时代和社会才会进步,但这进步不一定是科技的,文明也是一种进步。”
淋浪:“如果大家都做回自己的天职,社会就不会只得地产和金融,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我们的天赋不会全是地产和金融,如果所有人都走去做地产和金融,证明我们很多人是错用了天赋,一个健全的社会应很多元,每个人都能发挥他们的才能。”
淋漓:“我们教画这么多年,不少人有天分也有兴趣,但他们逐渐长大就完全不再画画,不会选择画画为职业,这令我想到原来最重要真是热情,为什么有些人会做到很伟大的艺术家?他真是咬住唔放,继续钻研和放很多心力进去。我觉得放不放弃,是取决于你自己有没有持续的热情。”
淋浪:“所以热情才是最大的天赋,为什么有这些才能的人最后不选择画画?因为他们不欣赏这件事,你要欣赏到这件事,为它舍身,人生才有意义。其实你不欣赏、不愿意为它投放努力就是没有天赋,所以热情才是最大的才能,能令你持续,因为你是真心爱它。”
许多个晚上,淋漓在教画后已浑身疲累,仍坚持画画,为了早点完成画作,她校闹钟早早起床。
淋浪:“我们常常笑自己是强迫症,因为我自己除了画画,从小到大没有想过要做其他事,画画对我来说是人生里面最值得做的一件事,但当然你说画画带给我们什么,其实很多时候是带给我们孤独和痛苦,其实不太开心,特别是有段很长的时间,我们常常看着自己的画,自问,其实我们在做什么?画了一大堆东西,艺术馆不要你,画廊不要你,常常讲笑是殡仪馆才会要你。但你觉得这件事应该去做,无论身边的人怎样打击你,自己都会坚持。”
铜锣湾的午夜相遇前,两人只觉艺术路是无尽的孤独。相遇了,火燄燃起了,淋浪说,现在是两个人共同面对孤独。面对香港和现代世界,他们总有一种时空错配的感觉,而现在学生多了,自己的社会面向和责任也大了,其实,孤独感是比从前更强烈,“只不过有另一个人跟你一起分担。”淋漓说。
淋浪:“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家都会信任对方,是身边最撑自己的那个人,就算身边所有人都不支持你、不明白你,但她就是支持你、明白你的人。我想,人生有一个明白自己的人其实已经很幸运,孤独相对来说是小事。”
后来遇上了斋sir、国伟和剑玲,一条孤单的路,遂有人作伴。
一次,斋sir到访淋漓淋浪的家,这个唐楼小单位涂了红色油漆。这里很潮湿,可是淋漓不肯安装抽湿机,因为觉得不漂亮。斋sir劝她,不抽湿对身体不好,又说自己见过一些很漂亮的抽湿机可以送给她,但她死也不要。斋sir感受到她对美感的绝对要求。他们的家潮湿得很快又坏掉一个悭电胆,斋sir便把家里的悭电胆带给他们。
灯泡又再亮起,一室明亮,墙壁的红色顿时回复了鲜明的感觉。红色,如此夺目,如火燄,如警号,如淋漓淋浪对艺术、对人生价值、对社会公义的追求,鲜明,强烈,炽热。
上文节录自第109期《香港01》周报(2018年4月30日)《淋漓淋浪:浓彩重墨,叩问公义》。
重温淋漓淋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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