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讲师至当小贩 刘小丽:只为基层人士争回尊严

撰文: 邓子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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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工大学讲师刘小丽,本来可以安坐校园,专心教学和研究工作,但她却选择在农历年廿九跑去当小贩,还要只做了10元生意,便被拘捕,更因而被票控,被法庭裁定罪成并被判罚款1800元。刘小丽的举动,常人可能难以理解,但她有自己的坚持。小贩即使在城市中只占细小的空间,拥有微小的话语权,但她不能漠视他们的声音。她关注的是政策和执法上的不公,迫使这班为谋生的人活于黑暗,她作的一切,只是希望能引起大众关注,贫困也应活得有尊严。

刘小丽(右)首次提堂时就声言:“我虽然有做过,但我唔认罪。”(罗君豪摄)
我不是滥爱,或视穷人为天使,或我要去打救,但你知道穷人在这社会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吗?穷人不是天使,但穷,会让人失去志气。
刘小丽

刘小丽念社会学出身,毕业后当上大学讲师,现于香港理工大学(理大)辖下香港专上学院担当社会学科教师,一向关注社会问题,亦热衷讨论政策。今日的她,却因为身体力行挺夜市,于年廿九晚干脆当上小贩,因无牌贩卖而成为被告,揹上刑责。但真正令她愿意抛下身分、走上街头,却是她一年前参与深水埗关注综援组织举办的“见光墟”时,一名女摊贩在论坛谈到自身因贫穷而失掉尊严的故事。

那太太说,她们以前放天光墟。以前做小贩,做到好似贼。做小贩,只求食环职员网开一面,但什么时候能执法﹑什么时候能受到格外开恩,都是食环职员所好。太太说,她真的没想这么多,今时今日,摆摊能够光明正大﹑得到尊严,已经很难得。
刘小丽
后巷﹑黑夜,都是小贩常见地出现的空间。(陈焯𪸩摄)

小丽生于基层家庭,八十年代还住在板间房,家庭月入很低,紧绌地分配三餐,知道委屈的滋味。深水埗旧墟市一直叫“天光墟”,名符其实,天光前来趁墟,天光就好散去。“见光墟”,寓意小贩终见光明,不用“走鬼”,不用赶在天光前离去。

“我当时才知道为什么叫见光墟。”小丽刹时泫然欲泣,留及肩短发的她,说话带点倔气,往往说到不公的事,难掩气难平。小丽这刻眼眶里的泪,倔强地不愿掉下。

为什么贫穷是一个错?

参与见光墟的举办过程,她开始得知,审批墟市的过程往往受拖延,社工要专程登门到各部门办公室,坐足一日来等职员盖一个印章。办一个合法合情的墟市,竟变得如此困难,遑论一名甚至不知官员办公室何处的小贩。立法会议员能够轻轻说一句“扫左去”,但小丽比我们有记性— 她记得基层油漆工人,因工作需要,只可以买二手而廉价的牛仔裤来上班,墟市正合所需;她记得只能摆档,以卑微收入维生的小贩;她更开始记起大专院校的一名学生,曾为一程小巴而苦恼,几元,也可以是大数目。“既然有人要卖,也有人只能够买这些东西。”小丽毕竟是大学讲师,说话时恰当地运用词语,然而这三个字—“只能够”,是多么沉重而卑微。

新春短短几日的夜市,重见香港夜市曾有的兴盛。(陈焯𪸩摄)

关注基层生活 问“贫穷为何错”

“我不是偷,又不是抢,我想用自己一双手揾食而已。”小丽注意到,连性工作者都会说出这句话,但小贩没有。

她说的故事,只是平凡基层生活,甚至有点乏味。谁没见过小贩走鬼?谁没见过油漆工人那油渍斑斑的牛仔裤?但她偏偏忘不了,质问政策为何倾倒,企业化的店舖租金几万元计,小贩摆街,政策却又不存体谅,亦不愿为基层踏前一步而修例,反之令他们成为带罪之身。小丽不肯认罪,执着的既是一个“罪”字,但更深层的叩问在于,为什么贫穷是一个错?

年廿九晚,刘小丽(右二)协助小贩,即场被捕。(资料图片)

年廿九当晚,执法机关似乎更严厉执法,小贩都有点怕,她一个大专院校教师,不假思索推起“肠粉大王”的小贩车,带头开档。她不过做到十元生意,就被捕了。事发至今逾半年,面对刑事责任,问她有没有担忧过,她承认在更早的年前,迟疑过,一名大专教师揹上了小贩的刑事案底,总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正正是遇上天光墟的故事,抛开了。面对审讯,她甚至一早打定输数,也没有脱罪的心,只希望在庭内自辩,为小贩发声。

直到审讯当日,前一晚深夜她还忙住准备文件,只好在审讯时顶住厚重的眼皮,跟代表律政司的大状对垒,小丽于结案陈辞时,甚至说得很快,她深怕裁判官中断她的发言,她希望要说完想说的话。她完全承认自己做过控罪的事,但质疑条例背后的精神不合理。

裁判法院最终宣判,判处刘小丽有罪,罚款共1800元。判处有罪后,她神情平静,也俐落地不作任何求情。始料不及的是,她反对律政司申请充公木头车和煮食容器,裁判官追问她反对理据,她提到两个字,“原则”:

刘小丽:为什么要充公了?这些都是市民财产,他们既不是拿作打劫之用,亦不会对公众秩序造成危险。1998年,就有玉器小贩为了抗议充公,庭上自焚。对小贩的打压本来就是粗暴的,还要将工具充公,是不近人情。

裁判官:那如果只是针对本案呢?

刘小丽:我谈的是原则。当时这名玉器小贩黄大福自焚身亡了,署方将充公的玉器还予其亲人,可见充不充公并不是执法重点。

裁判官:律政司如今是依条例来申请充公的。

刘小丽:你有权这样做,但我不认同法例本来合理。

刘小丽接受专访,谈起看不过眼的刹时气结,谈起动容之处刹时涌泪,算得上是性情中人。(吴钟坤摄)

小丽庭外指裁决都是意料之内,但承认有不开心,因为裁判官错误理解她的辩护理由。小丽觉得,案件审议所需求的精神压力,较罚则带来的压力,更为沉重。一宗案,从提讯至裁决,就需时半年,绝对不是一般小贩能够承担或愿意面对的。至于案底会否影响她的教学生涯,她也直认不讳,早在裁决前,校委会已有人以此攻击她,甚至意图要借此辞退她的职务。

倡政府规管小贩行业 如办固定市集

小丽质疑现行法例的不公,她亦积极向政府建议应规管小贩这个行业,而不是亳无规管地放任,最实际是举办固定市集,政府有责任管理墟市和做好卫生评估,成就固定小贩的存在。“这才是政府要做的功夫,要说什么都不准许,那官多么容易当,人人都懂当了。”她承认,立法会数年前有提过修订墟市政策,给予区议会有关权力,但至今政策未有实行,部门之间时有互相推塘责任。

事实上,政府早已不会再签发新的小贩牌照,流动小贩更不设转让和继承,加上1993年推出的资助计划,以特惠金鼓励小贩自愿交回牌照。单在2012年至2014年,小贩就减少了逾800个,占当时小贩数人数的十分一。

八十年代,可能未必需要重订墟市政策,毕竟当时小舖林立。但时至今日,社会充斥著领展等大企业霸权,对许多公公婆婆来说,商场的物品﹑餐厅的消费都是贵得买不起的。中年人﹑年轻人不觉得这种困苦,因为他们去上班上学,走出去很容易。我和学者朋友会一路构思墟市政策,说的好像是政治,但关乎著民生,话到尾,是民生无小事。
刘小丽
法律诉讼未阻小丽争取小贩权益决心,被问怕不怕再被捕,她直言:“再拉啰!”(小丽民主教室Nick Cheung)

合办日巿 “自由定价”

政府修订政策只闻楼梯响,小丽就决定自己先走出去,半年来跟“肠粉大王”﹑美孚家政等团体两次合办桂林日市,星期日(6月26日)亦会在黄大仙举办日市。为了避免违法,日市不如真正的夜市,不会明火煮食,只占用街道三分一空间,并作“自由定价”。走“法律罅”,就是现今小贩能仅仅拥有的生存空间。但小丽于庭外呐喊大叫口号时,一谈及星期日的日市,顿时笑逐颜开:“我们要还给基层合理的生活环境”。

事实上,法庭每日处理数以百计控告小贩阻街的票控,小贩面对执法似乎都司空见惯,有的更累积逾百次同类案底,他们只会平静地向裁判官说:“我认罪,我无嘢讲喇。”裁判官亦只会按规定判他们罚款500元至600元不等,每宗案的审讯,历时不过一分钟。小贩们为保生活,根本管不得案底。庭上只有刘小丽说:“我虽然有做过,但我唔认罪。”

这城市里,多少个身影擦过,就确实有多少个生命挣扎求存着,又有多少人如刘小丽般,关心到他们的生计,也希望为他们争取回一点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