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揭60年代影坛黑暗面 用“金劳”贿赂猪肉奖 事后却遭人出卖

撰文: 天地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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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亚洲影坛风起云涌,日本五大电影公司、香港邵氏、南韩申氏等巨头共聚一堂,催生出“亚洲影展”。表面上是文化交流,实则是暗潮汹涌的权力游戏。那年,蔡澜被指派担任影展评审,任务竟是“用金劳力士收买各国评审”?最后,当蔡澜亲眼目睹当年影坛巨星陈厚在病榻前仍保持优雅,才真正明白:人生如戏,但落幕时,谁又能真正潇洒退场?

以下内容节录自《蔡澜活过》一书

六十年代,亚洲各国都有他们的电影事业。日本有五大公司:东宝、松竹、大映、东映和日活;香港以邵氏最雄厚;台湾、菲律宾、印尼、新加坡各有电影制作。另一支大势力,是南韩的申相玉的申氏公司。

日本有五大公司:东宝、松竹、大映、东映和日活。(天地图书授权使用)

几位大老板一齐吃饭时说,不如来一个“亚洲影展”,可以互相交流,主要还是买卖,当成一个电影市场,一拍即合。影展从此在东南亚的各大都市举行。日本人最为热心,出钱出力地办了多届,他们的制作水准当年最高,要真正竞选的话,奖状一定全部给他们包办,但五大公司志在卖版权,谁得奖都行。 各国派出一至二名评审员。一年,六先生忽然向我说:

“新加坡的评审,今年由你担任。”

“甚么?我有甚么资格?”我问。

“你在学校时写过影评在报纸上发表,凭这一点,你就能够。我说行,你就行。”他说。 其实,六先生要我当成一份子,主要的还有一个重大任务,那就是暗中和各国评审联络感情,影响他们在给分数时的决定。

当亚洲影展评审时,蔡澜还是日本大学艺术部映画科的学生。(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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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么做才好呢?”我问。

“到时邹文怀会教你的。”他回答。

“我会替你准备些礼物。”邹先生说。

甚么礼物呢?就是黄金的劳力士手表,就是香港人所谓的金劳了。当年价值不菲,每个男人都想拥有,事前邹先生买了一批给我,我就把金劳一个个送给各国评审。

也不是每一位都贪心,有些很正直,不受引诱,金劳要送谁?那就要看人了。怎么看?从吃自助餐时就可以观察,吃不完也要尽量多拿的,即可收买。

另外有一套评分的计算,最高为十分,一般评审给分数,自己喜欢的电影或演员,给个七八分,不喜欢的给四五分。有一肮脏招数,就是给要得奖的对象十分,给不想让对方得奖的零分,这么一来,就可以一下子把分数拉高。

这一招很有用,后来我当“料理的铁人”的评审时,电视台方面当然不想挑战者赢,就和自己请来的评审讲好,让铁人得奖。我为了公平,如果挑战者的技巧突出的话,我一下子便给十分,铁人则给零分,那么一来就能让挑战者赢;

不过魔高一丈,本来出三名评判的,后来增加成五名,我就变成了少数。电视台节目不过是娱乐观众,我也不在乎了,当成一场游戏,亚洲影展也是如此。

当亚洲影展评审时,我还是日本大学艺术部映画科的学生,同一间大学的教授也当了日方评审,出席大会他一直瞪着我,认不得是谁,问说甚么地方遇见过你?我只是微笑不语。

另一位评审叫熊式一,在影艺圈颇有声名,也曾经组织过剧团公演他编的戏剧。熊式一人长得极为矮小,喜穿一件长衫,又爱去拖女明星的手,有一年在汉城举行,他人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年轻口无遮拦,叫工作人员到韩国女明星的裙子里面去找。

同年的评审有来自香港的刘大林,他主编最有实力的《亚洲杂志》(Asia Magazine),我和他最谈得来。我们被申相玉请去伎生派对,伎生是韩国的艺伎,不卖身的。刘大林是中国和俄国的混血儿,但一点也没有洋人相,只是眼睛碧绿,那些伎生都纷纷被那对绿眼迷住,自动献身,我就没有那个福份了。

同是混血儿的有胡燕妮,她刚签约,就被公司派来走红地毯,她实在美艳得令人震撼,我陪她走上大会的梯阶时,各国所有的女明星都停下来转头去看她。男人看女人理所当然,但惹得美女也看美女,是真的漂亮得厉害。

蔡澜一连当了好几届的评审,熟能生巧。(视觉中国)

我一连当了好几届的评审,熟能生巧。大家争得最厉害的是男女主角奖,当年的奖状虽然也没甚么公信力,但是作为上映时的宣传,是的确有助于票房的,各国都争着要这些奖状。

其实甚么奖都是分猪肉,香港有了女主角奖,男的就要给台湾或韩国,其他就分给印尼或菲律宾。任何国家一得奖,在颁奖时乐队都伴奏国歌,既然大家都不谈政治,台湾以《梅花》来代替,香港也难搞,还没回归之前难道要奏《天佑女皇》?乐队很聪明地奏了《爱情至上》(Love Is a Many Splendored Tbing)( 1952)。

在武侠和功夫片尚未当道的年代,所有国家拍的多数是哭哭啼啼的文艺片,不是男主角患癌就是女主角肺痨,各种死法,无奇不有,我在背后说坏话:那不是亚洲影展,是亚洲医院展。

蔡澜表示“其实甚么奖都是分猪肉”。(视觉中国)

一年,我布局好了,台湾评审也收了礼物,结果这两个阴阴湿湿的影评人出卖了我,把奖状分给了自己地方的电影,我人生第一次遭受背叛,才知人心险恶,没有把任务完成,沮丧得很。 六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道:

“不必太过介意,明年记得除了金劳之外,准备多几个爱马士皮包。”

《裸尸痕》算是成功了,我接着向六先生提出,再请岛耕二连拍两部戏,《椰林春恋》和《海外情歌》,同样在1969年上映。

前者用了当年在香港歌坛红遍半边天的台湾歌手林冲,女主角也是最受欢迎的何莉莉,又由香港派来李丽丽和林嘉当配角,加上副导演桂治洪,另有一批日本的灯光师和摄影师,飞到槟城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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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的是一间四层楼改建成旅馆的公寓,全体工作人员浩浩荡荡搬了进去。当年邵氏电影在星马大受欢迎,也从来没有那么多明星飞到那小岛去,到达时已受影迷重重包围,要当地的警员维持秩序,看他们挥动警棍,打开影迷,我们才走得进旅馆。

借了一间富豪的住宅当主要的场景,我们在那里日以继夜的拍摄。为了节省成本,我身兼多职,做翻译、场务和会计等工作,在外面风吹日晒,皮肤晒一层皮,长了新的,再晒再脱,香港来的矮小精悍配角李丽丽最调皮捣蛋,她脱了不拍戏时也跟着在现场,最喜欢剥我的皮。

工作人员中有一位老先生,是导演徐增宏的父亲,他主要的工作是“放声带”。当年的歌舞片要“对嘴”,那是由一部像放映机那样的工具,有两个轮,装上已经冲印成透明画面的菲林,留下一条声带,经过这个机器放出来的歌,演员听了张口闭口对着嘴,才能准确,这是普通录音机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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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唱歌时也要用一部老式的“米歇尔”机器才能对嘴,非常笨重又很大,和我们当年用的小型“亚厘”机相差甚远,由于我没有经验,在器材方面忽略了这一项,用到时才知道出毛病,这个祸可闯得大了,急得团团乱转。

问题怎么解决?再从香港寄来的话需时,哪来得及?三更半夜时刚好家父来电话,向他提及此事,他回答说新加坡拍马来戏的录影厂也拍歌舞片,还剩下多部“米歇尔”,马上由新加坡调来,才解决了问题。

《椰林春恋》从槟城一路拍下去,经马六甲,到了新加坡完成,一路上种种难题,都靠经验老到的岛耕二一一解决,我们白天工作,晚上喝酒,结下深厚的友情。当年日本导演来港拍戏,除了井上梅次之外,都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岛这个姓,日文念成Shima,我们都Shima-San前,Shima-San后地称呼他,San的日文是先生,结果中国名字为他改成史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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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拍完,六先生觉得很满意,卖座也成功,就叫我继续用他导演了下部戏《海外情歌》。 片子由陈厚主演,当年他才三十九岁,角色是一个父亲带着女儿们搭邮轮到海外旅行,我拿了剧本,问他拍不拍呢?陈厚为人豁达,说无所谓,演员嘛,有戏就接啰。

是不是安慰自己,我不知道。

打听之下,知道有一艘半货船半邮轮的英国船要修理,从香港航到新加坡,五天时间,可以廉价包下来,当我们电影的背景。 一上了船,就不分昼夜地赶工,想在这几天内把需要的戏拍完,但这艘是英国船,一切按照英国方式去管理,我们每一分钟都需要赶工,岂知船长说不许,我大发脾气,询问原因。

原来这是英国传统,在下午四点钟一定要喝下午茶。我说你们喝你们的,我们照样开工。船长说传统不能打破,一定要停下一切喝下午茶。 气得我快爆炸,那有甚么破英国传统,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整艘船的工作人员,也只好停下来喝一杯。

工作顺利,也终于在限定的时间内把应该拍完的戏赶完,松了一口气。那知道到了新加坡也不准下船,海关人员要上来登记入境手续,慢吞吞地把逐个人的手续办完,才能登陆到新加坡,又浪费了一天。

这些日子一闲下来就和大家聊天,导演岛耕二已是老朋友了,陈厚也拍过我监制的《女校春色》和《裸尸痕》,都很谈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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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朋友是年轻的杨帆,他从台湾来,拍了《狂恋诗》后大红大紫,最受年轻观众欢迎。来自台湾的他,高大得很,人又长得非常英俊,迷死不少人,包括他自己。杨帆一走过镜子必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样子,越来越自恋,到了后期竟然发起神经病来,回到台湾后没事做,逐渐沦落,最后只能在片场中当临时演员,拍古装片时导演一叫,他即刻把假发戴上,但戴反也不管,笑嘻嘻地上镜,弄到最后也把工丢了,不知下落,我听到这消息后非常替他惋惜。

另外演大女儿的是虞慧,就是当年派来日本的“精工小姐”,二女是李丽丽,三女沈月明,小女妞妞,是我疼爱的童星。

妞妞是蔡澜疼爱的童星。(天地图书授权使用)

片子完成后六先生一看,认为不够热闹,下令补戏,但陈厚当时已因病去世,换了金峰代替他的角色;导演也换人,由桂治洪顶上,这是他第一部当正导演的片子。

年轻的时候总有点自尊心,六先生要求补拍,对我来说,是人生中一个很大的打击,当时心里充满不解与挫折,但后来想起来,也不过是人生过程之一。同在1969年,拍《女校春色》、《裸尸痕》和《海外情歌》时,和陈厚做了好朋友,混熟了之后,忍不住问他:

“很多影迷都说乐蒂的自杀,是你害的,因为你是一个花花公子,这个结也一直打在我心上,你可不可以为我解开?”

陈厚叹了一口气:

“我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乐蒂的个性像林黛玉,总是怨别人对她不好,我当然也不好,但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细节我也没有追问了,也不需要追问,都是成年的男女,之间有他们的私隐,外人不明白,也不会明白,说来干甚么呢? 当一个演员,陈厚是无懈可击的,他总会演绎出导演们的要求,加上自己想表达的方式,与导演商讨之后把角色演得完美。

但对井上梅次,岛耕二等日本人,话又不通,如何表达?陈厚会把一场戏用三至四种不同的表演做出来给导演看,让他们选了一种,再加以发挥,岛耕二曾经对我说过:

“这么灵活又优秀的演员,在日本也找不到第二个。”

在拍《海外情歌》之时,陈厚已得到癌症,虽很痛楚也不告诉我,在船上一直和我谈笑风生,有时又扮起马克.安东尼,背诵他的演讲。他说得一口好牛津英语,看的英国文学众多,对莎翁的对白,更是熟练,毕业于上海圣芳济的他,是位知识份子,平时最爱旅行和读书。

在拍《海外情歌》之时,陈厚已得到癌症。(微博图片)

我问他为甚么要那么表演给导演看,他回答:

“我不知道导演心里想些甚么,所以只有用几种不同的方式来试探,也许他们想把整部戏弄得疯狂夸张,也许他们要的是压抑住的幽默,并不是每一个导演看完剧本就知道他们心目中要的是甚么。”

在没有他戏份时,陈厚也是西装笔挺地坐在旁边看别人怎么演。他当年也红极一时,但永远不摆一副明星相。我们的船开到了新加坡,但因为要等第二天海关人员上班时才会上船检查护照。

新加坡的影迷非常疯狂,听到消息后租了几十艘小艇,坐满了人向我们的船冲来,陈厚听到消息后回舱房换了另一套蓝色的航海双排钮扣西装,白色裤子,悠闲地走出来,双手搭着栏杆,一只脚跷在另一只脚上,做好架势等待影迷来到。

岂知影迷们在远处以为是另一个人,大喊:“杨帆!杨帆!” 当年杨帆的《狂恋诗》刚好上映完了,身旁男女都为他欢呼,陈厚听到了把他那盘着的脚收起,从容地整理了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向他们深深地一鞠躬,退回房间。

当年杨帆的《狂恋诗》刚好上映完了,身旁男女都为他欢呼。(《狂恋诗》剧照)

这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也在这些前辈身上看到了悲惨的一幕,不管你有多成功多红,始终都有谢幕的一天,时间来到时,都应该向陈厚学习那份优雅。 我跟着把手头的工作做完赶回香港,因为我听到这位老友已进了医院。

坐了的士赶到半山上的明德医院,一急了事前也没有问清楚是几号房间,我在柜台问那些值班的修女:

“请问陈厚先生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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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位陈厚先生?”修女反问。

“大明星陈厚先生呀!你们也应该知道他是谁!”我急得团团乱转。

“没有听过就没有听过!”领班的那个修女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

“我是刚从新加坡赶来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听说病得很严重了,你们就让我看一看他吧,就算看一眼也行,我今天非看他不可。”我哀求:“我明天就要赶回日本的呀!” 修女还是摇头。

“圣经上没有说过不可以撒谎的吗!他明明在这里,为甚么你们骗我说不知道!”

我已觉得没有希望见到这位老友。 低着头走到门口时,有个最年轻的修女偷偷地塞了一张纸头给我,写着门号。 我冲了进去,那些老修女看到了要阻止,但我已推开了门,看到陈厚,他向老修女说让我进来。

人本来瘦的,当时看起来体重更是减轻了一大半,陈厚怕我担心,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并向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但他知道我是不相信的。转个话题,他说:

“你没有见到我的新女朋友吧?她是个英国人,长得不算漂亮,但是肯听我的话,我叫她做甚么她就做甚么,我起不了身,想要时,只好叫她用口了,哈哈哈哈。”

病得那么厉害,还讲这些事,最后他说:

“当演员时,还可以卸妆,但真人卸不了妆,我这么病,会弄得我越来越难看,怎么对得了观众?我还是离开香港好。我在纽约有些亲戚,过几天等人好一点就会飞去,那里没有人认识我,可以安详地走完这程路。”

我握着他的手,向他告别,走出病房时,看到那个说谎的老护士在外面偷听,也哭了。 陈厚走时,只有三十九岁。

《蔡澜活过》(天地图书授权使用)

书名:《蔡澜活过》
作者:蔡澜,祖籍广东潮州,出生于新加坡。16岁离开新加坡,到日本留学专攻电影,之后在纽约、汉城、印度、尼泊尔各地流浪。22岁定居香港,其后任嘉禾电影公司副总裁。80年代起至今出版逾六十本著作,种类包括游记、人物、食经、笑话、人生哲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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