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解.旅游|当反消费主义的“城市漫步”遇上消费主义盛行的香港
财政司司长陈茂波上周三(2月28日)发表的《2024-25财政预算案》提出全方位打造香港品牌,其中旅游发展局会推动以“城市漫步”(City Walk)等为主题的沉浸式深度游。当具备反消费主义色彩、主打透过步行体验市井烟火的City Walk,来到消费主义大行其道、以车辆主导道路规划的香港,将会碰撞出怎样的结果?
“附近的消失”驱使“City Walk”兴起
“City Walk”最初在国外兴起,被视为缓解“过度旅游开发”(Overtourism)的手段,通常以导赏团(Walking Tour)形式进行:一两位讲解员带领游客在非传统旅游景点中步行,探索城市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去年,“City Walk”成为内地社交媒体上的现象级话题,并且不再局限于导赏团的形式,而是强调以步行方式和较低消费,追求小众和非主流叙事。根据“小红书”去年7月发布的《小红书City Walk趋势报告》,“City Walk”已经演变成为泛指一切“走来走去找快乐的行为”。报告还指出,第一则“City Walk”贴文早在2016年已经出现。那么,它为什么在去年突然成为现象级的话题?
消费模式的改变是最直接的催动力。无论是餐饮、购物还是旅游,越来越多人分享怎样花更少的钱而获得更满足的消费体验。有人将其归因为“消费降级”,也有人认为是消费观念转变带来的“反向消费”、“消费分级”,但客观结果都是消费金额减少。背后的成因或许可以从更广阔的社会层面去分析,内地人类学家项飙提出“附近的消失”概念,说我们超越了具体而繁琐的生活之后,周边的生活好像离我们远去了。他指出,物流、外卖等平台和居住模式在确保安全和方便的同时,也建立了不需要与周边的他人进行互动,就能够满足吃住出行等需求的陌生人社会。这一概念得到许多人的认同,尤其是新冠疫情封控期间,人们被迫通过邻里互助的形式生存,也让大家重新意识到与“附近”建立关系的重要性;于是在防疫结束后,“漫步”便成为探索附近的方式之一。
当反消费主义遇上消费主义
当“City Walk”成为内地年轻游客的新宠,以内地人作为主要客源的香港旅游业,也不得不想方设法迎合这种全新的旅游方式。小红书等社交平台是年轻人出行偏好的风向标,香港旅游发展局显然看到这一趋势,也早已在小红书、豆瓣、微博等社交媒体平台发布推广内容。例如旅发局与小红书合作推出“香港漫步指南”活动,介绍五条具有特色的香港旅行路线,分别括山海漫步、博物漫步、霓虹漫步、涂鸦漫步和文艺漫步。
《2024-25财政预算案》就提到,旅发局会推动以“城市漫步”等为主题的沉浸式深度游,亦会针对年青客群喜好,透过例如推广远足、单车、直立板、越野跑以至野外观星等崭新内容“软销”香港。不过,香港引入“City Walk”之际,未知曾否认真探究其演变历程和兴起因由,以及香港是否具备相关土壤?例如,与内地所面临的“附近的消失”恰恰相反,香港是高密度城市,满布食肆商铺,人们的日常购物和消费基本都可以在“附近”完成,实体经济仍很繁荣,社区也有活力;同时,香港消费主义大行其道,但City Walk本身具备反消费主义的色彩,似乎不能为旅游业带来太多直接的经济效益。
关键是市井文化而非大商场
《2024-25财政预算案》还提出,将以“盛事活动”和“主题年会”打造香港旅游品牌。乍看之下,是要塑造一个高端、繁华的国际都市。然而,这又与“City Walk”的逻辑不太吻合。长期以来,访港游客的消费场景主要集中于高档商场和连锁商铺,根据旅发局的统计,2018及2019年的过夜游客都有约五成的消费用在购物;对于没有过夜的游客,购物占比更是超过八成。但“City Walk”导向的关注对象不是“盛事”或“大商场”,而是“市井文化”。内地“City Walk”流行的路段,正是一些具备城市风味的老城区或城中村,而不是市中心的宽马路、高楼房。这也不免令人疑惑,当官方进场,为原本提倡漫无目的城市探索编写漫步指南,会否消解随心所欲、反主流叙事的新奇感?
去年特区政府推出不少振兴旅游业的举措,但遗憾的是许多活动都备受争议。以美食博览、庙街夜市为例,该些活动本来以小贩文化和本土风情作为卖点,结果却出现贩售食物缺乏特色、价格偏高等问题;与此同时,食物环境卫生署也持续打击无牌熟食小贩,变相扼杀那种自下而上诞生的“夜文化”。当局一边推广,一边清除,做法与推广“城市漫步”同时塑造香港国际都会形象的逻辑相似,好像“市井文化”只有在被官方收编之后才具备正当性,否则就是阻碍市容,不利于经济高速发展,需要被淘汰的产物。
香港用什么吸引游客来漫步
早于2013年,香港已经引入“City Walk”的概念,不少社企、博物馆和民间保育群体都会推出步行导赏活动,只是官方从不重视。2017年11月15日,时任立法会会计界议员梁继昌便就香港发展步行导赏团提出质询,商务及经济发展局局长邱腾华仅回复表示,未有打算针对有关业务设立发牌制度,但政府一直支持业界提供不同旅游产品。
及后数年,“City Walk”的热度在本土思潮激荡的语境中升温;而在新冠疫情期间,由于边境限制不能外游,不少市民也开始发掘在香港散步的乐趣。城市研究学者黄宇轩撰写的《香港散步学》和《城市散步学》两本书,在过去两年频频登上畅销书榜单。然而,越来越多特色景观正在消失:现存流动小贩牌照不到300个,大排档只剩20多间,五年内有1.6万个霓虹灯被拆卸,深水埗“棚仔”要拆迁,文化博物馆也不保⋯⋯如今当局突然大力推广“City Walk”,但在很多市井文化都已所剩无几的情况下,难免令人担心,香港还有什么在地的街头文化可以吸引外来游客?
漫步人流有望重塑商业型态
美国籍加拿大记者、作家珍·雅各(Jane Jacobs)将自己对美国都市街道的观察,撰写为《伟大城市的诞生与衰亡》一书,批评1950年代主流的城市规划理念影响深远。她指出,统一规划建成的街区无法维持多样性,到最后都容易衰落,反而是小马路、高密度的街道更有活力:“城市产生的多样性,不管是哪一种,事实上是因为城市里有许多人紧密地聚在一起,他们又包含了许多不同的品味、技能、需求、供给和狂热。”
因此,“City Walk”带来的不仅是更多的游客,更是人流量对商业型态的重塑。当城市规划为人的活动预留空间时,商业活动便自然会发生——对于消费场景集中于封闭商场的香港来说,这是一次资源重新分配的机会,更是一次重新思考城市规划的机会。
反思城市规划打造“步行城市”
2010年代,城市研究逐渐重视“人本交通”的意义,并引入步行友好度(Walkability)的概念,根据一个地区中不用开车就能到达附近的商店、学校和公园的可能性及数量,判断该地区适合步行的程度。许多欧美国家也在反思以汽车为中心的道路规划,着力提升步行友好度、打造“步行城市”。“步行城市”的受益对象不仅是旅游观光活动,更是本地居民的日常生活,因为它是更加可持续的城市规划,能够减少汽车碳排放,为老龄化人口打造无障碍化出行环境,帮助外来人口增加与附近的互动、更快融入社区。
香港“窄马路、密路网”的规划,具备打造“步行城市”的基础,同时由于地少人多,旅游业界接待能力有限,过度开发的矛盾早有显现。值得一提的是,“City Walk”在内地火爆后,也引发不少批评,有声音认为它只是中产阶级对“逛街”的伪装,所谓的深度体验不过是将城市人文作为“被凝视的景观”,仅仅具有打卡拍照的意义,或只是带动文青咖啡店等场景的消费。如果港府只是将“城市漫步”包装成为时尚的打卡路线,借以推广旅游业,而忽视这亦是对市井文化发展、城市规划和文旅资源分配进行反思的好时机,那么最终打造的或许是徒有“国际大都会”空壳、没有文化内涵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