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发型CBDC:香港转型数字金融中心的关键
金融服务业向来是香港“命根”,即使面对中美摩擦、新冠疫情和经济衰退,也仍保持增长;随着国家引领数字人民币发展带来的科技革命,香港金融业也正步入“不成功便成仁”的深刻转型之中。“金融业未来趋势是数字化,数字货币将会是未来金融基建的核心部份。”选委界立法会议员、团结香港基金公共政策研究院院长黄元山把研发央行数字货币(CBDC)形容为金融业数字化的“基建先行”,“CBDC的研发,事关香港从传统的国际金融中心转型为数字国际金融中心。”
“金融基建” 的比喻不可谓不准确,对香港来说,“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下称批发CBDC)尤为关键。据国际结算银行介绍,批发CBDC是指面向特定机构的央行数字货币,一般有严格的访问限制,“类似机构在央行的准备金和结算账户”,常用于银行间支付,或作为数字代币化(digital tokenised)金融资产交易的结算基建。具体而言,批发CBDC究竟会为香港金融业带来怎样的变化,是否真如“基建”般重要?而香港在批发CBDC的进度又如何,又有哪些关键问题要解决?未来,香港能否借助CBDC研发的先发优势强化自身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
批发CBDC走在前列
亚太区竞争激烈
据《香港统计月刊》,金融服务业去年的增加价值录得5,980亿港元,占本地生产总值(GDP)23.3%,同比增长2.9%,是该年唯一有增长的四大支柱行业。这样的“根基”,遇上国家引领央行数字货币发展的大势所趋,可谓机不可失。
前文曾提及,香港金管局央行数字货币研究重点一直在批发CBDC上。早于2017年,香港金管局开启Project LionRock的研究,探索批发CBDC的可能性。2019年,在Project LionRock的基础上,金管局与泰国央行合作,开展Project Inthanon-LionRock研究,以测试CBDC的跨境金融使用。2021年,阿联酋央行和中国央行数字货币研究所加入上述项目的第二阶段,与国际结算银行创新枢纽香港中心(BISIH)共同合作开发“多种央行数字货币桥”(Multi-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 Bridge,简称mBridge)。
目前,mBridge被视为全球最成熟的央行数字货币项目之一。团结香港基金研究员陈颖茵解释,这一项目的成熟体现在其可拓展性。她以欧洲央行和日本央行合作的Stella项目来介绍传统批发CBDC平台:“他们采用的是互联模型,两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立的CBDC系统,然后通过搭建一个技术界面,把他们连起来。”由于不同央行系统采用的技术平台、运行规则和参与者都不尽相同,所以在搭建界面时需要长期的协调工作。最大的问题是,假如有第三个主权货币加入,就需要分别再与两间原本的央行重新搭建技术平台。若未来想与更多主权货币合作,所需搭建的技术平台数目,平台建设和维护的费用和时间,都是几何级增长。
“香港和泰国合作改进的这个新模型,就是单一平台模型。”陈颖茵解释,这个平台的底层技术仍是区块链技术,而管治架构、参与者和基建都是统一的。简单来说,当有新的主权货币想加入平台,无需再搭建新的中介,只需要采用统一标准加入即可。目前,最新的mBridge平台(下图)只需各央行开放连接国内支付网络的接口于mBridge平台,便能打通跨境交易渠道,批发型CBDC网络拓展的难度大大降低。
香港固然位列第一梯队,但并不代表没有竞争者。“新加坡在做一模一样的事情,跟国际结算银行创新枢纽的新加坡中心合作。”陈颖茵说。据报道,新加坡主导的批发CBDC平台叫Project Dunbar,目前获澳大利亚、马来西亚及南非的央行加盟。两个月前,新加坡金管局在新加坡金融科技节上展示这一共享平台的科技原型,以鼓励私营机构能参与开发,而平台将预期在今年初发布。
显而易见,此类跨境平台具有网络外部性,货币网络的广度将成为平台未来的主要竞争点之一。“我用飞机场做比喻,为何香港机场客流量那么大?因为航班多、航点多,而这是需要搭建起来的。”黄元山说,“CBDC的平台要有更多的参与者,才会有竞争力。我们现在有个很大的优势,全世界走得最快的CBDC加入我们的平台,就是e-CNY(数字人民币),等于我们已经有个anchor(锚)。”
黄元山强调,内地在推行、试行的数字人民币是零售型,而批发型数字人民币“只加入了香港的跨境CBDC平台”。陈颖茵补充,“人民币对‘出海’是很谨慎的,但依然加入香港的项目”,足以体现出国家对香港维持国际金融中心、离岸人民币中心地位的强力支持。
“香港作为一个离岸人民币中心也好,国际金融中心也好,必须把握好这个契机,搭好基建,去驳通更多渠道,香港将来才能发挥更大的角色。”黄元山说道。
团结香港基金早前发布的研究报告《央行数码货币——构筑数码金融基石》就建议,香港金管局应吸引更多已参与CBDC研究的中央银行,或与香港经济联系紧密的经济体参与到香港的货币桥平台,例如日本、瑞士或新加坡,将香港打造成批发型CBDC中心,助香港外汇业务再上台阶。
金管局发言人向《香港01》表示,金管局没有视新加坡的项目为竞争对手,双方都是在探索批发CBDC的科技潜力。发言人又指,对货币桥项目增加参与央行“持开放态度”,“mBridge系统需具备一定拓展性,才可充分发挥其作为支付系统的功用”,而金管局将视乎项目的阶段成效,与参与央行机构及BISIH商讨项目下一阶段引入的央行,“与现有参与央行有贸易来往的国家和地区都会在考虑之列。”
贸易搭网拓广度
人才转型成为关键
与人民币国际化的经历相似,mBridge将会以贸易作为最先试点的场景。去年11月初,BISHI与mBridge参与央行机构共同刊发资料册,列出mBridge已试点的15个潜在商业实例(下表),涵盖19间金融机构、2个银行协会和1间交易所。
金管局发言人表示,考虑到参与mBridge项目的四个地区,双边贸易额庞大,总额超过7,300亿美元,因此在15个用例中,将优先考虑“国际贸易结算”的试点。
由于各国的资本管制程度、金融体制的不同,现时跨境贸易结算中存在痛点——成本高、过程慢、手续繁杂。陈颖茵表示:“现在跨境汇款的国际平均成本大概是7%,100元中,有7元给了中介机构,是非常贵的。”
高额的中介成本,原因之一是跨境交易中需严格的“反洗钱”监管。“例如KYC(Know your customer,尽职调查)。”香港大学经管学院助理教授游杨说,“其实银行端的KYC成本是非常贵的,可以用数字货币去一定程度上承担KYC职能。若银行系统能接入数字货币,就可以节约成本。”具体而言,批发CBDC平台从最根本解决成本问题。基于区块链技术,用CBDC进行的交易行为都是公开透明,运用数据,搭建监测程式,便能减轻银行在反洗钱监控上投入的财力、人力,中介成本和交易时间因而得以缩减。
金管局发言人表示,参与项目的四间央行已挑选11个不同行业的贸易结算交易作为样本,在平台上展开测试,证实mBridge能解决跨境支付中常见的痛点,同时确保政策配合、合规和私隐保护。
科技进步固然令人鼓舞,但亦可能对传统金融业务、从业者带来冲击。例如,香港凭借人民币实时全额支付系统(RTGS)和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坐拥全球七成的人民币清算业务,若批发CBDC平台推进,或会削弱香港作为离岸人民币枢纽的地位。
对此,黄元山认为,“反过来看,你不做,人家也会做的。做事模式已经在转变,我们要在别人拿到这个优势之前抢占先机。”工银国际首席经济师程实则表示,数字人民币采用的是双层运营架构,“香港的清算行业务仍需承担跨境支付的关键角色。”同时,在业务推广方面,香港是最大且最重要的离岸人民币业务中心,“在数字人民币探索跨境业务初期,大概率将要依托于香港成熟的市场经验推进。”程实强调,香港离岸人民币枢纽的角色短期不仅不会被削弱,还会获得广阔机遇,角色有望稳健增强。
至于科技转型或致传统金融从业者失业的问题,陈颖茵则回应道:“这其实就像工业革命,造出了机器,人就全部失业了吗?当新的科技进步出现,就会有新的岗位需求,人才也要跟着转型。”
黄元山建议,在诸如数字货币等金融科技领域,应有“产学资历互通”的跨界人才政策。“Fintech(金融科技),到底业界需要什么?有没有一个反馈机制,让应用资历建设相应的课程结构和考核方式?”黄元山提到,香港金管局和银行学会设有“银行专业会士”的职业阶梯,且受香港资历架构认证,获银行学会证书将等同于硕士以上文凭。当银行业人士希望继续晋升,便可报读课程,获得相应资格以提升自身的薪酬待遇。
“这个是银行业界的,但我们刚谈到的CBDC不是银行业,而是整个金融业界的,例如保险、金融安全等。”黄元山说,搭建相关的职业阶梯不止是金管局或银行学会的事,而是需要整个金融业界、政策制定人士包括教育局都参与其中。“能不能搭建一个专业资历框架,让产业、学校和专业资格认证机构三方能紧扣?”他强调,“整个大主题是,人才如何升级转型以迎接未来的数字金融浪潮,这里面还有很多缺口。”
金管局发言人则回应,金管局将于今年底前在银行专业资历架构下推出“金融科技”新单元,为金融科技从业员提供具认证的专业培训课程。课程内容涵盖金融科技运用、区块链技术 、人工智能、大数据、合规科技、金融科技产品开发和管理策略等,借此提升金融科技从业员的专业能力和扩大人才库,以应付未来银行业所需。
但在大专院校方面,尽管设有相关课程,可是整体研究和资源明显不足。游杨是香港大学经管学院的新晋教授,在加入港大之前在Facebook(现改名为meta)公司的加密货币项目Libra(现改名为Diem)中工作过,也发表过关于比特币的学术研究,可谓是研究数字货币的青年人才。然而,游杨向《香港01》坦承,目前香港学术界研究数字货币的学者并不多,更多是在理论上的探讨而缺乏实证,“除了数字人民币以外,整体上没有大规模的使用,没有很多数据。由于金融、经济系的研究工作都是数据驱动,所以做不了太多建模和分析。实话说,发论文是比较困难的。”他直言,类似数字货币等新兴研究议题,“学术界的激励有限。”
游杨亦介绍道,由港大经管学院副院长林晨教授带头,学院已开设“金融科技”相关的硕士课程,而在港大工学院同样开设区块链技术的课程,但数字货币并非一项容易教授的科目,他自己作为新晋教授,目前主攻科研,“如果我有精力开课的话,也需要两到三年,才能完整设计出一套(课程)。”
投融探索拓深度
必须整合现行制度
诚然,贸易是一手妙着。中国是世界的主要贸易国之一,而批发型数字人民币加入了mBridge后,整个平台将能依托中国的商贸流通而进行广泛试点。但退一步说,贸易及物流业虽也是香港的支柱产业之一,但地位确不及金融业。可以说,香港的货币主要是作为投资和融资货币使用的。因此,探索批发CBDC在投融方面的应用亦同样重要。
“相比香港的经济规模,港元的国际货币地位相对较高。”程实引述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SWIFT)数据,截至2021年8月,港元在国际支付中占比约为1.28%,排名第七,与2019年排名持平;而在外汇交易方面,港元排名为第九。“长久以来,香港是获得广泛认同的国际金融中心。”程实表示,若香港要在数码经济大时代中巩固自身地位,研究数字港元这一数字金融基建就尤为重要。
在金管局公布的15个商业实例里,已有机构尝试保险、债券、外汇、理财通等领域运用CBDC的可能性,而团结香港基金的建议更为进取。在上述团结香港基金的研究报告《央行数码货币——构筑数码金融基石》(下称《构筑基石》)中,研究团队提出两个意见,其一是以CBDC优化现有的港交所证券结算基建,其二则是建议港交所建立数字资产交易所,并以CBDC作交易。
目前,港交所的证券结算机制由港交所中央结算系统( CCASS)和金管局辖下香港银行同业结算有限公司(HKICL)组成。前者负责证券交收,后者负责香港的RTGS系统,即资金结算。自1998年开始,为提高港交所的交收效率及减低交收风险,两个系统联通,推出港元证券交易的即时货银两讫交收服务。
《构筑基石》指出,目前两系统联通仍然存在信用风险和结算风险,而金管局可以以批发CBDC平台代替HKICL的平台,改进款项支付的效率。以区块链技术为基础,运用智能合约实现“自动实时的货银两讫”,将有助于提高交易透明度,降低交易风险。
而数字资产作为一种近年来新兴的另类金融,其涵盖范围极大,包括非同质化代币(NFT)、证券型代币发行(STO)等。黄元山就认为,建设数字资产交易所于香港未来金融发展更为关键。
“为什么外国人要换港元?因为香港有很多IPO,外国人要来港交所交易。”黄元山说,“如果将来数字资产成为了主要的金融产品之一,那香港能否提供这些资产的交易?”他重申,香港必须跟着未来一起改变,“否则会被科技颠覆”,而港交所作为垄断二级市场的交易平台,应该看见这一趋势,迅速作出改变。
陈颖茵则举例,瑞士证券交易所(SIX)早年已在探索数字资产交易所(SDX),并接入了当地的批发CBDC系统,“是走在全世界最前的一个国家。”据公开报道,去年9月,瑞士金融监管机构(FINMA)已经批准SDX的落地,容许其在当地经营数字资产的股票交易和中央证券存管。
然而,游杨对CBDC在二级市场的应用并不看好。首先,CBDC会带来更大的信息透明度,但是金融机构在二级市场上投资,有时就是依靠“信息差”。游杨举了简单例子,假设投行A打算分三天买入同一只股票,以摊薄购入成本,若在CBDC平台上完成交易,会即时被竞争对手监测到,从而无法控制到成本。
“可能一些买方基金或者外资并不愿意参与到一个完全透明的市场。”游杨指出,金融市场有自身的运行逻辑,金融机构花了大笔资金作调研后选中的部份投资产品,若信息即时被其他机构发现,很难赚钱,“长此以往,可能大家都不愿意去调研,去挖掘一些好的公司了。”
游杨补充,高透明度的市场对顾客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例如一个客户想经过不同的金融机构下单,获得不同的报价。但如果他们互相共享了信息,可能就会合谋起来,给一个不好的报价。”
而另一方面,社会体制的不同也会影响到CBDC日后如何在社会上推广。游杨指出,中国的金融体制由国有银行主导,所以推行数字人民币时是“自上而下地打通”,较为容易。但香港的社会环境需要平衡内地资本、外国资本和本地财团的需求,“所以我认为,数字港元的推出,尤其是在资金监测方面,坊间的pushback(阻力)会比较大。”
“央行数字货币的难度,不是纯技术上的,而是如何与现有的制度合并起来。”游杨一针见血地指出,例如即使区块链技术能保证信息、交易高度可信,但依然需要法律的确认和保障。
“人类社会遇到纠纷的方式就是去起诉,无论是Common Law(普通法)还是Civil Law(成文法)都有一套流程,最后可以得出结果。但区块链上是‘投票’,少数服从多数,以此确保信息可信。”游杨边比较边问,“怎么把一种算法判定和人类社会判定结合起来,法律上怎么认定?”
“央行数字货币,三分之一是技术,三分之一是实际应用场景,最后的三分之一,是和法律、政治和人类社会的结合。”游杨总结,“很多讨论,包含学术界和政策界都没有明确的说法,都处在很初级的讨论阶段,还需要循序渐进。”
【编按】
本文原刊于第300期《香港01》周报(2022年1月17日出版),可点击同期周报阅读以下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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