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摆脱土地财政依赖? 读《置身事内:中国政府与经济发展》

撰文: 卢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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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过去十年的中国经济,真可谓“冰火两重天”。十年前,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刚刚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那时,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尚未走出2008年金融海啸的阴霾,而西边的欧洲则深陷欧债危机,全球主要经济体中唯有中国一枝独秀,而且是接近双位数的高速增长,带领世界经济逐步复苏。也是在那时,“中国模式”开始为人所津津乐道。

十年后的今天,中国经济已是另一重光景。在新冠疫情之前,经济增速逐年下滑,旧有模式未能再拉动经济增长,“无论是实际生产率的增长还是通货膨胀速度,都赶不上信贷或债务增长的速度,所以宏观上就造成了高投资挤压消费,部份工业产能过剩和部份地区房地产投资过剩,同时伴随着腐败和行政效率降低。”疫情爆发之后,中国经济倍加艰难:在内部,对房地产、教育培训、平台经济等行业的铁腕治理和改革,对市场信心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冲击;对外,贸易冲突和逆全球化愈演愈烈,今年俄罗斯侵乌,更是让国际地缘局势愈发波谲云诡。在此背景下,去年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就指出,中国经济面临“供应冲击、需求收缩、预期减弱”的三重压力。

短短十年间,为何出现如此巨大的转变?曾经,支撑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动力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模式未能再拉动经济增长?在宏观经济结构上,中国为何持续消费不足?政府当下的改革逻辑何在?转型将面临什么挑战?

地方政府倚重投资拉动经济增长的模式缺乏可持续性。(Getty Images)

土地财政就是房地产财政

要尝试探究这些问题,去年8月出版的《置身事内:中国政府与经济发展》或许是本不错的入门读物。这本书从当下的现实切入,讲述了过去三十年中国经济改革的故事。如书名所示,政府和政策是这本书分析的主角,因为在中国,“政府不但影响‘蛋糕’的分配,也参与‘蛋糕’的生产”,因此脱离政府谈经济是不可能的。

作为一名发展经济学家,作者兰小欢并不以主流经济学的视角看待中国经济,以及政府和市场的关系。他对中国早期的经济发展,因而多了几分“同情的理解”和肯定。在接受大陆媒体访问时,他说:“这本书最重要的是换了个角度看世界。你会发现,做事的方式不止一种。中国政府深度参与经济。虽然中国的政府非常支持企业,有一些企业化的表现,但它本质上并不是企业,它就是深度参与。这也是一种可行的方式——因为看结果经济增长还不错。要是去全世界走走,你会发现这是个经济奇迹。”

那么政府是如何深度参与经济,从而实现这一奇迹的?故事要从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说起。分税制改革后,中央拿走税收的大头,中央-地方在改革开放初期的“三七开”收入分配格局逐渐转变为“五五开”,甚至“六四开”,地方政府的预算内收入遭到极大削弱,但发展经济的重担主要还是由地方承担、事情还是要由地方来办,即所谓的“财权上移,事权下沉”,地方政府为应对财政压力,遂逐步发展出“土地财政”。

顾名思义,土地财政就是地方政府依赖土地出让和开发所产生的收入。但政府卖地也需负担相应支出,包括征地拆迁补偿和“七通一平”(通电、通路、通暖、通气、给水、排水、通信及平整土地)等基础性开发支出,将生地变成熟地。这样一进一出,政府其实没有多少结余;对地方政府来说,它真正要的是土地开发之后吸引来的工商业经济活动,因为工业对经济转型升级的带动作用强,能带来增值税和其他税收,还能创造就业。

由此可见,土地财政为地方政府推动工业化提供了基础。2001年所得税改革后,中央财政进一步集权,拿走了企业所得税的六成。从那以后,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方式就从之前的工业化变成了“工业化与城市化”两手抓:一方面继续低价供应大量工业用地,招商引资;另一方面限制商住用地供给,从不断攀升的地价中赚取土地垄断收益。书中引用的数据显示,商住用地虽然面积上只占出让土地的一半,但贡献了几乎所有的土地使用权转让收入。换言之,政府是以商住用地在补贴工业用地,因此作者指出,土地财政的实质就是房地产财政。

但土地真正的力量还不在“土地财政”。随着城市化和商品房改革,土地价值飙升,政府不仅靠土地使用权转让收入支撑起了“土地财政”,还将未来的土地收益资本化,从银行和其他渠道借入海量资金,利用“土地金融”的巨力,推动了快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

早在2007年,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就曾指出,中国经济存在着巨大问题,依然是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结构性的问题。(Getty Images)

不可持续的高速增长

在兰小欢看来,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中国的“经济奇迹”。他指出,所谓经济发展,无非就是提高资源使用效率,尽量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而中国是一个自然资源相对贫乏的国家,在经济起步阶段,能利用的资源主要就是人力和土地。“过去几十年的很多重大改革,大都和盘活这两项资源、提高其使用效率有关。与人力相比,土地更容易被资本化,将未来收益一股脑变成今天高升的地价,为地方政府所用。”依照这套模式,在此后的十来年,国有银行改革结束,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城市化加速,各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经济高速发展。

然而,这种发展模式的代价和弊端也同样明显。首先是城市化过程中“重土地、轻人”,公共服务供给不足,推高了房价和居民债务负担,拉大了地区差距和贫富差距。其次,随着房地产过热、基础设施和工业体系已经比较完善,政府粗放式投资的效益愈来愈低,对经济的拉动效果也愈来愈弱,债务负担和偿债风险就愈来愈高;三是发展战略“重投资、重生产、轻消费”,这虽然扩大了对外贸易,令中国迅速成为制造业强国,但缺点是经济结构不平衡。这种不平衡体现在两个方面:对内是资源向企业部门转移,居民收入和消费占比偏低,不利于经济长期稳定发展;对外是国内无法消纳的产能向国外输出,加剧贸易冲突。

事实上,早在2000年代初,中国领导层已然意识到这些问题。2007年3月16日,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便指出,“中国经济存在着巨大问题,依然是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结构性的问题。所谓不稳定,就是投资增长率过高,信贷投放过多,货币流动性过大,外贸和国际收支不平衡。所谓不协调,就是一、二、三产业不协调,投资与消费之间不协调,经济增长过多地依赖于投资和外贸出口。所谓不可持续,就是我们还没能很好地解决节能降耗问题和生态环境问题。这些问题都是摆在我们面前需要解决的紧迫问题,而且是需要长期努力的问题。”

然而,意识到问题并不等于就能解决问题。改革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缓冲过程中带来的痛苦(当然也需要勇气和魄力),偏偏2007年美国的次按危机引发金融海啸,全球经济在经历腥风血雨后一片狼藉,面对外部需求急速下滑,中国政府迅速出台了“四万亿”经济刺激计划,那些紧迫和巨大的问题随之被搁置一旁,中国又重新走上了依赖投资拉动增长的老路,而且由于刺激规模前所未有的庞大,这些潜在的问题也被加倍放大,令内外经济结构进一步失衡。

恒大是中国经济增长过分依赖债务和投资的一个缩影。(Getty Images)

地方政府需转变角色

2012年中共十八大后,中央逐步推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2017年,中共十九大报告重新定义了“主要矛盾”,从原本的“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其实就是再次确认这种发展模式不可持续,同时也说明了中央的经济政策导向发生了根本变化。2020年,随着新冠疫情爆发和国际局势日趋复杂,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出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更是一种发展战略上的转型。

那么这一次的改革,是否就能无往而不利?答案是未必。正如作者所说,搞清楚了原因,也不一定能处理好后果;近些年中央政府围绕“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推行的一系列重大经济金融改革,包括严控房价上涨、“资管新规”、限制土地融资、债务置换、“反腐”、国企混改等,确实有效遏制了新增债务的增长,但高度依赖负债和投资的发展模式没有完成转型,因此限制债务虽然限制了这种模式的运作,但并不会自动转化为更有效率的模式。

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过去这套模式的关键是土地价格,“房价连着地价,地价连着财政,财政连着基础设施投资,于是经济增长、地方财政、银行、房地产之间就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复杂关系。”因此改革的关键自然是“转变地方政府在经济中扮演的角色,遏制其投资冲动,降低其生产性支出,加大民生支出”,“降低地方政府对‘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发展模式的依赖,限制其利用土地加大杠杆,撬动信贷资源,降低对土地价格的依赖。”

再比如提高居民收入和消费。中共十九大报告就明确提出,要“提高就业质量和人民收入水平......促进收入分配更合理、更有序......扩大中等收入群体比重,增加低收入者群体收入,调节过高收入,取缔非法收入......履行好政府再分配调节职能,加快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缩小收入分配差距”。

但正如前述,中国居民收入和消费占比低,恰恰与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方式有莫大关系,例如地方政府以商住用地补贴工业用地,推高房价和地价来维持“土地财政”;压低利率和汇率,也是以居民的低储蓄回报为企业和出口提供“隐性补贴”;再加上城市化过程中“重土地、轻人”,民生支出不足,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供给滞后,最终造成居民收入增长缓慢,同时承担高昂的房价,背上债务,最终也遏制了消费。

中央政府近几年从房地产着手进行改革,调控政策层出不穷,2020年更出台“三条红线”政策,约束房地产开发商过度借贷,不少过去激进扩张的房企立刻陷入资金链断裂的困局,房地产市场全面受到抑制,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至今仍未受控,继而极大影响了各地经济增长。再加上新冠疫情反弹和严格的防疫措施带来的冲击,一些地方政府的财政已经异常困难,改革的步伐于是又开始往回缩。

作者在书中打了个比喻,“好比一个人胡吃海塞成了大胖子,要想重获健康,少吃虽然是必须的,但简单粗暴的节食可能会出大问题,必须小心处理肥胖引起的很多并发症,”放在今天来看,似乎一语成谶。这或许也说明了,中国领导层虽然清楚意识到问题所在,却低估了改革的困难程度,“改革总需要一些时间。”只是,2008年的殷鉴在前,改革的成本不会因为推迟改革而消失,改革得愈晚,难度会愈大,成本也会愈高。

《置身事内:中国政府与经济发展》
作者:兰小欢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1年8月

详细内容请阅读第324期《香港01》电子周报(2022年7月4日)《是时候摆脱土地财政依赖? 读《置身事内:中国政府与经济发展》》。按此试阅电子周报,浏览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