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崇铭专栏|海鲜舫、九龙城与香港的消失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没有什么比王家卫22年前在《花样年华》末段作出的预告,更能准确描绘当下香港的现实。香港人庆祝(或“㷫祝”)回归25周年之际,著名的九龙城街市(再加上多达三个街区)和香港仔珍宝海鲜舫,同时宣告退出历史的舞台。
香港人的“集体象征资本”
想起回归前后的香港电影,“怀旧”正是那个年代的集体主题。面对着“九七大限”的心理阴影,电影人无不力图藉光影捕捉那脆弱的浮华。但巨变并非只源于政治体制,它同样来自城市空间和产业结构的更替。《花样年华》故事发生在1960年代的香港,最终还是要跑到槟城去取景,才能重现那种旧区弄巷的别致风情。无可奈何地,只因香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以九龙城为主要场景的电影,首先当数同是王家卫的作品《旺角卡门》,以唐楼旧舖陋巷衬托出龙蛇混集的江湖味道,九龙城比起旺角实在不遑多让。此外还有杜琪峰的《PTU》,剧中林雪饰演横行九龙城的老差骨,失枪却意味着传统权威早已时不我与、江河日下。至于珍宝海鲜舫,最为人熟悉自然是周星驰的《食神》,则展现出香港人打不死、马死落地行的庶民精神;而海鲜舫内金碧辉煌的陈设,亦不无那份同样港式的、财大气粗的浮夸风尚。
必须清楚指出,造就港产片辉煌岁月的,并非单一孤立的地标场景,而是一整座城市的文化氛围,以及香港人日常生活的情调。周星驰后来北上拍了《少林足球》和《功夫》,亦是同样成功的电影创作;但即使仍有大量香港演员坐阵,本土特色却早已荡然无存。杜琪峰作为留守的最后一名导演,近年也只能北上拍片去了,电影风格同样失去了原有的神彩。
著名地理学家David Harvey在《叛逆的城市》(Rebel Cities,2012)一书中开宗明义提出,不少文化产品之所以弥足珍贵,主要由于它们的原创性和独特性。没有香港的地道市井文化为基础,也就孕育不出港产片的辉煌历史。尽管港产片的全盛期早已远去,但相关的集体回忆却长期保留下来。无论是来自大陆或海外的游客,对(电影投射出来的)香港拥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因此赴港旅游的客源才会源源不绝。
这到底是属于谁人的功劳呢?对Harvey来说,这显然是一种集体创造出来的共同价值,不单源于世世代代的香港电影人,亦是普罗香港人共同创造出来的。与此同时,由于它是一种无形的象征价值,因此尽管蕴涵着庞大的商业潜力,却又很难将拥有权清晰界定,因此应称之为“集体象征资本”(collective symbolic capital)。
星光大道失败的启示
吊诡的是,尖沙咀的星光大道作为香港旅游标志之一,却和港产片、以至香港这座城市无甚关联。追本溯源,星光大道只是亚洲金融风暴后的产物,乃旅游发展局打造重新吸引游客的新地标。然而,香港文化中心和一带设施由康文署管理,在未被“杀局”之前乃属市政局所管辖。当年曾昙花一现的全民选机构亦有讨论此事,议员深明这只是典型的“游客陷阱”,抄袭荷李活的手印并不会带来本土文化特色,因此并不同意旅发局这项建议。
结果旅发局遂发挥其灵巧的商业手腕,转眼间便将新世界发展拉了进来,并于2003年宣布由后者自行斥资4000万,将星光大道移驾到海滨长廊上。当年新世界中心不少较为偏远的商户,均由于没有足够客源而无法营运下去,这便说明集团为何愿意斥资打造星光大道。众所周知的结果是,尽管无数自由客“迫爆”星光大道,拍下“到此一游”的照片,还是无法令新世界中心起死回生。
由于回归初期遇上金融风暴,董建华政府急欲寻找经济出路,便不问情由、药石乱投,不少所谓创意、文化和旅游项目,都在那个时候仓卒上马。星光大道至今仍吸引大批自由客,作为他们童年回忆的一种廉价补偿;但对特区政府和大财团来说,这只是董治时期遗留下来的“鸡肋”。它和香港的电影业一样,均被权贵视作早已远去的集体回忆,不再具有任何现实的社会经济价值。
港产片本身已经不再赚钱了,倒是本土文化作为一种集体象征资本,仍能被资本家挪用作赚钱的商品。但Harvey对此提出的洞见却在于:城市空间和文化产业一旦被商品化,自然会吸引更多资本家闻风而至,与地方政府和统治精英合谋,令大量连锁酒店、商场和名牌店进驻,又或兴建时尚型格的特色豪宅之类,从而达到利润最大化的目的——直到城市独一无二的特质被磨平殆尽为至。
失去的又何止是硬体建筑
在风起云涌、震撼人心的2014年,曾出现两出我认为自回归以来最具代表性的电影——陈果的《旺角红van》和黄浩然的《点对点》,尚且令港产片不至在历史关口上缺席——两者均描写香港人面对身分丧失的危机:《点对点》的反应比较平和,说的只是港岛旧区人情和本土文化的丧失;落户大埔的《旺角红van》取态则比较悲观,直指香港人本身亦正在消失。
我们大可高度概括地想像:在现实中的香港,在《点对点》中令我城消失的、电影中只间接触及的力量,主要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地产霸权;而令《旺角红van》中的香港人消失、同样只是隐晦地点出的,则是充满象征性的红雨、瘟疫和装甲车,然后再加上香港人自私和贪婪的劣根性!
由此引伸而来香港人所选择的道路,亦难免出现极端的南辕北辙:《点对点》中的陈豪为缅怀传统旧区的消亡,沉溺于城市涂鸦的个人游击策略,最后甚至只退却到用隐形的萤光喷漆,以避免和警察产生正面冲突;相反在《旺角红 van》的末世中,不少人都早已陷入疯狂的状态,但余下的人却也开始学会汇聚起来,寻找在绝望之中反抗的一丝可能。
到底那出电影更为“写实”,更能具体呈现香港人的身分危机?或者可以说,两出电影都同样“真实”:《点对点》主要谈我城的社会经济生活,虽然正悄悄地经历着空前的巨变,个中却没有那种生死存亡的紧迫感,甚至一味在宣扬“小清新”的生活情调,来作为逃避现实的麻醉剂;相反《旺角红van》触碰的主要是敏感的中港政治议题,并且涉及“恐共”情绪的宣泄。
然则,香港所面对最为根本的,到底是社会经济还是中港政治危机?若从即时必须面对的严峻局面来说,那自然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政治危机,但同时却不经意地掩盖了背后的“深层次矛盾”。毕竟在地产霸权的巨大阴影下,香港人住的是长实,行的是商场,买的是百佳,总是对诚哥和四叔“小骂大帮忙”。地产霸权之所以能成为霸权(hegemony), 其成功的关键正是利诱多于威逼(consent over coersion)。
套用伊索寓言的话来说,假如来自北方的是令人心寒的北风,则地产霸权乃是让人窝心的太阳,能令人自动自觉解除防卫的心态。香港,以至香港人,仍难免在这座不再熟悉的城市中逐渐消失。
(文章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