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 漂泊无垠的《弹珠人生》

撰文: 01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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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流影视平台Apple TV+近期最瞩目的“代表作”,可说是刚摘下奥斯卡“最佳电影”的《心之旋律》(CODA)。据悉颁奖礼落幕约一星期,《心之旋律》观影人数增加逾300%,平台的订阅人数更飙升25%,可以预料,为串流媒体在奥斯卡开创新篇章的Apple TV+将密谋部署更多影视大计。
Apple TV+刚推出的《弹珠人生》(Pachinko),也许可视为其攻克原创剧集、挑战Netflix《鱿鱼游戏》的野心之作。要谈《弹珠人生》,原著小说名称《柏青哥》可作为切入点,“柏青哥”是日本深受欢迎的小钢珠赌博游戏,也是“在日韩人”能在当地掌控权力与金钱的灰色产业。

Apple TV+刚推出的《弹珠人生》,可视为挑战Netflix《鱿鱼游戏》的野心之作,为离散族群的叙事添上新篇章。(剧照)

无法忘掉的少年身影
历史遗民的家族合唱

历史学家Charles Tilly曾言:“为遗民著述历史是一件痛心的事。”韩裔美籍作家李珉贞剖白,《柏青哥》的构思源于溘逝的年轻生命。求学时期她在耶鲁大学的客座演讲遇上一位曾派驻日本的传教士,听到有关“在日韩人”的境遇。传教士分享,一位拥有朝鲜背景的中学生在毕业纪念册上遭到凌霸,后来跳楼轻生。李珉贞一直无法忘记这少年的身影。自历史系毕业后,她搜集整理有关“在日韩人”的史料,居日期间采访数十位“在日韩人”,最后交出史诗式格局、描述四代“在日韩人”的《柏青哥》。这是一个酝酿近三十年的故事,以书写抵抗遗忘。

《柏青哥》宛如一阕家族合唱,四代故事互相交错,其历史厚度横越近百载,经历殖民时期的影岛、二战前后的大阪、泡沫经济的东京。不少评论认为此作概述韩裔家庭在二十世纪日本从苦难走向繁盛的故事,但“在日韩人”的家族历史,岂是坚忍、刻苦这些词汇足以概括。

影视作品呈现弱势群体与边缘族群,常招来编剧、导演以“他者”角度诠释人物的抨击,如何表述这些流离的人正是考验创作者的一大难题。正如我们如何描述自己,如何定义自身族类,亦难一言蔽之。面对LGBTQ、种族、身障等不同议题而不落窠臼,正是创作者必须跨越的门坎,也是作品能否经得起时代考验的关键。创作是不断试错的过程,原著小说作者李珉贞将心底踌躇多年的困惑转化为文字。难得的是,她诚恳道来:面对这个省思经年的议题,“在日韩人”的广度与复杂程度令她自惭形秽。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亚细亚的孤儿》
《弹珠人生》将国族历史、身份认同这些宏大议题拆解下来,平实述说四代“在日韩人”的故事。离乡背井建立家庭的善慈(中文版原著小说《柏青哥》译为顺慈),延续父亲深厚的爱,在异地孕育孩子。(剧照)

以书写抵抗遗忘
藉善意滋养生命

有别不少亚洲影视剧作,从原著小说《柏青哥》到改编剧集《弹珠人生》都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那些时代加诸女性身上的枷锁,都在轻描淡写的语言动作中体现。剧中出现被驯服的角色与行动,并不是要巩固传统的观念、体制的话语权,而是诉说人的价值观逃脱不了时代的束缚,他们是在时代裹夹下踽踽前行的人。

笔者最难以忘怀的角色是在韩国渔村影岛长大的女主角善慈与她早逝的父亲,他们都拥有一颗纯粹的心。善慈在人生关键时刻剖白,她曾被一个不被世俗接受的人深爱过——兔唇瘸腿的父亲。即使世人觉得身障的他不该建立家庭、拥有孩子,善慈还是诞生于世。在殖民时期最晦暗的日子,父亲仍倾注饱满的爱抚育善慈。

殖民时代笼罩阴霾,《弹珠人生》却留下许多有关海洋的意象。小善慈当“小海女”为父亲深潜海底捕捞渔获,跛脚的父亲没法下海,默默目送女儿潜进海底,在岸上同步闭气。当善慈的母亲怪责女儿接受清贫渔夫馈赠的铜钱,善慈的父亲却看到一体两面,“女儿需要知道世上有良善的东西”,来自他人的善意正是滋养生命的甘露,那怕只是微小的。渔夫因异见被逮捕,遥望善慈哼唱民谣:当权者侵占土地,掠去大米,但无法夺走大海——那片丰饶之海也是善慈心之所安。父亲病逝,小善慈浮泊大海思念父亲。这是善慈首度面对摰亲死亡,她的童年仿佛从此远去。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Oscar Wilde
《弹珠人生》原著小说《柏青哥》是《纽约时报》的年度推荐书籍,在《卫报》、《纽约时报》、《文学评论杂志》获得不俗评价,被赞誉为以史诗式笔触写下“悠长私密的诗歌”。(剧照)

跨代不平等的公民待遇
在日韩人的复杂与韧性

即使几代在日本落地生根,“在日韩人”在校园、职场仍饱受欺凌。原著小说深刻描画这群“外邦人”在政治上遭剥夺公民身份的不公义状况。少女善慈在殖民时期自韩国移居日本,在异邦建立家园,她的后代从事柏青哥业务致富。“在日韩人”第三代摩西为儿子所罗门举行奢华的生日派对。派对前,所罗门到政府部门申领“外国人登录证”,因为他不曾拥有日本国民身份,必须定期报到及按捺指纹。派对上,所罗门雀跃地切蛋糕,爸爸的日本女友悦子却盯着其指头感到难过。派对结束,悦子怜惜地为所罗门洗刷指头,抹去官僚机构带来的墨水印痕。但“在日韩人”背负的烙印,又如何冲刷掉?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丧失殖民地主权,约140万韩国人自日本回归故土。在日本出生的南韩前总统李明博是其中之一,其父早年远渡日本谋生,后携同家眷返乡。当时约60万韩国人仍留居日本,但被剥夺选举权等公民待遇。1947年,当局发布《外国人登录法》,列明“在日韩人”是外国人,必须向当地政府登记,并随身携带“外国人登录证”。“在日韩人”仅拥有永久居留权,若想获得日本国籍必须归化。目前约有50万“在日韩人”,他们一直被视为暧昧的族群、隐性的群体。有“在日韩人”新鲜人通过企业的入职考试,但公司查核其户籍后立即解雇。有“在日韩人”工程师被公司要求归化日本,否则不会提拔升迁,最后选择离职开设烤肉店。日本首富、Softbank社长孙正义是商界最为人谈论的“在日韩人”后代,有关其出身的报道提及他求学时期因韩裔身份遭受歧视,早期经商时更有人建议他隐藏韩裔背景。

Don’t be afraid, the gunfire is only the sound of people trying to live a little longer.
——Ocean Vuong
《弹珠人生》的富商高汉水以战斗者的姿态在乱世求生,他曾向善慈述说异地见闻,谈到美国之行,下了饶富深意的注脚,这个城市对他来说是“everything and nothing”。(剧照)

为离散族群谱写新篇
以善慈之心悯视众生

“柏青哥”是关乎运势的游戏,人生却不尽然。回看《弹珠人生》,剧中有一位审时度势的商人高汉水,驰骋商界与黑道。来自韩国济州的他凭借才智在日本闯出事业。在那物质匮乏的殖民时期,他攀附财阀,手握大权。在他眼中,处身悲惨绝境,即使最可怜的生物都渴望生存——正如他自己,顽强地挣扎求存。他一再强调,战乱时代女子可以为了一碗面而以身体作交换。他认为世界是一个适者生存的竞技场,只要一息尚存,那怕出卖灵魂。他曾深爱善慈,自诩为恋人的“救赎者”。

世间许多苦难有不被遗忘的权利。善慈带着老去的躯体回到阔别近半世纪的故鄕,得悉一个悲痛消息:战后,被拐骗离家的故友自满洲返回影岛,在一条往日洗衣的溪流轻生。有些人渴望洗涤自己的咎悔,有些人却选择遗忘自己的罪行。“朝鲜屄”是日军对韩国慰安妇的污蔑称呼,二战期间估计有逾20万韩国女性被诱骗离乡,战后仍生还并回到韩国的慰安妇不到300人,如今仍在世的不足30人。浮浅的恶让无数性命遭灭绝,化成灰烬。《弹珠人生》中一位经历殖民岁月的老太太提问,长辈诉说的战争苦难、遗民辛酸,后代应该感到烦厌吧。她得到的回复不是“放下历史,放下伤痛”,而是“祖辈反复诵念,不就是要儿孙背负承担这些痛苦吗”。

《弹珠人生》为离散族群的叙事谱写新篇,相信Apple TV+年内将宣布开拍第二季《弹珠人生》,细析善慈的子孙辈“在日韩人”的人生境遇、所思所感。原著小说中,善慈的孩子挪亚是最让人揪心的角色,他心思缜密,热爱文学,却突然自早稻田大学辍学,在家族中消失。他人生的痛正是源于反复诘问:“我是谁?”

上世纪四十年代台湾作家吴浊流以日语写下《亚细亚的孤儿》,诉说日治时期台湾知识份子的哀歌。遗民的乡愁隐含于诗歌、小说、影视剧作,这些创作让我们“知道世上仍有良善的东西”,支撑我们面对世间的离散与伤痛。《弹珠人生》作为改编作品,难得保留了角色的温度。善慈的父亲是温柔敦厚的化身,也是原著作者的隐身,以“善慈”之心悯视众生。

善慈与她的子孙在陌生国度尝试建立自己的归属,“我是谁?”也许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诘问。《弹珠人生》有许多不同年代交错并置的场面,暮年善慈尝到一口来自韩国的米饭,场景交错,少女善慈离开故土前尝到一口殖民时期母亲偷偷换来的白米。一口洁白无瑕的米饭让善慈默然淌泪,“历史辜负了我们,那又如何”(《柏青哥》卷首语),那就看我们如何带着伤痕烙印过日子。

You spoon served rice into your mouth, this perfect rice. Steamed, perfect, white.
——《Fricatives》
幸存者卑微地活下来,在得不到温饱与自由的日子苟全性命于乱世。善慈的母亲与高汉水目送善慈乘搭的轮船离开故乡。(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