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禁忌】日常生活的语言忌讳与委婉——从“棹忌”说起
在香港，各行各业都有独特的语言忌讳，而且比较“封闭”，往往只有业内人士方能明白。例如香港医护人士忌讳把“运送尸体的床”直言“运尸床”，会以“劳斯赖斯”来婉言。又如香港渠务署辖下的污水处理厂，采用先进的科学方法处理污水，其中将污水（排泄物）脱水至污泥的设施，行内美化为“干衣机”，脱水后的污泥将送往焚化炉处理（见下图）。以上行业委婉语多只在业内流通，是“行话”的一部份，一般市民很少用上，亦不一定了解背后意义。
与之相反，香港水上人的忌讳渗透力极高，昔日渔家“行业忌讳”部份甚至成为日常用语中的“普通忌讳”。“忌讳”在粤语口语中又名“棹忌”，“棹”一字原指水上人的“棹艇”，而“棹忌”原来是“蜑家”的“行船忌讳”，及后“棹忌”一词被岸上人吸纳，“棹忌”亦引伸至指所有“忌讳”，甚或有些粤语发音亦因此而改变。有谓“行船跑马三分险”，即使在科技发达的今天，行船仍会被视为相对危险的职业，更何况是雷达及通讯科技仍未发明的年代。当渔民难以仰赖人力和科技来克服各种凶险时，就只能祈求神灵保佑，同时尽量避免“说错话”，以免招致不测。因此，为免触犯“棹忌”，相应的“委婉语”便应运而生，下举三例说明。
一、讳“翻”
不难想像，渔民的第一忌讳是“翻”。“翻船”影响的不只是生计，更攸关性命。由是之故，水上人相当忌讳提及“翻”字，就连食鱼时也只吃单边，忌讳把鱼“翻身”。除“翻”（faan1）本身，水上人也忌讳与之近音的“帆”（faan4）。因此，船上的“帆”便以“𢃇”（lei5）委婉替代，取吉利字“利”（lei6）之谐音。岸上人沿承此委婉用法，粤语人士多说“看风驶𢃇”、“有风驶尽𢃇”，而少说“看风驶帆”、“有风驶尽帆”。艇家的“棹忌”，改变了粤语人士的用字习惯，影响力不容小觑。
二、讳“危”
“危”一字让人联想到“危险”、“危急”、“危难”或“危机”，不论何者，“危”字都会让渔民感到不安恐惧。由于“危”、“桅”同音，读作ngai4，为避开“危”，渔民习惯把船上“桅杆”（挂帆高杆）的“桅”改读成wai4（围）。水上人对“危险”有莫大忌讳，故化“危”为“围”以规避忌讳与恐惧，折射了渔民“宁可信其有，不可相其无”的行事信条，背后的心理机制正是害怕一语成谶。现在连岸上人也将“桅”读作wai4，此一读法再次证明渔民的“棹忌”对粤语的影响力。
三、讳“散”
“散”有“四散”及“散离”的意思，对渔民来说，“散”意味着出海后一去不向，不能与家人重聚，是另一个大忌。因此，与“散”（saan3）同音的“伞”也成为船家的忌讳，故改“伞”为“遮”（ze1），取其“遮挡”功能作为“伞”的委婉替代。而“遮”一词亦广为岸上粤人所用，说“遮”不说“伞”。词性上“遮”属兼类词，“我去买把遮去遮雨”一句中两个“遮”，第一个作名词，第二个则为动词。
由是观之，有别于行业忌讳只在业内流通，艇家因忌讳而产生的委婉语能走进寻常百姓家，成为普通日常用语，甚至影响粤语的字音。究其因由，与以下两个因素有关：其一，水上人对“危（险）”、“（离）散”的忌讳，属“普遍恐惧”，所谓“人同此心”，岸上人也会对此产生同样的畏惧，故此相关的“委婉语”很容易为非业者所接受和吸纳。其二，与行业影响力有关，昔日香港作为渔港，不少居民都从事捕鱼或其他“行船”周边行业。行业的普及及影响力，使得业内的“委婉语”能够渗透至日常粤语之中。
香港蜑家话和广州话都属于粤语，然而基于生活方式、文化及环境的不同，从而衍生出各自的语言忌讳，以至独有的委婉语。通过密切的接触与交流，两者的语言渐渐交织成无形的语言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影响，最终因应各自的需要而储存、改变或舍弃。“委婉语”这种从行业到日常的扩散现象，是语言文化研究（Language and Culture Studies）关心的子课题。语言“棹忌”由“船家”走向“大家”，由“昔日”流传至“今日”，证明语言具生命力及可变性。
王晋熙
香港理工大学中文及双语学系硕士生
梁慧敏（通讯作者）
香港理工大学中文及双语学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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