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种族歧视|港产印度裔律师祖卡妮:种族共融道阻且长
“至少在三十年前的香港,别人看我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印度人会讲中文?但现在好了很多。”在港土生土长的印度裔律师祖卡妮(Kajal Aswani)与《香港01》对话,用流利广东话讲述相当励志的个人经历——执业近18年,她勇敢克服职业生涯中种族偏见、质疑、语言障碍等种种困难,在法律界站稳脚跟,拥有处理纠纷的丰富经验,现为高嘉力律师行家庭与离婚业务团队合伙人。然而,绝大多数少数族裔并不像祖卡妮这般幸运,而是被区别对待成“他者”,她感叹,尽管香港华洋杂处,但距离真正的种族共融仍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忽视中文教育
香港自诩“多元包容共融”国际大都市,但不同种族人群常常遭遇差别待遇,南亚少数族裔人士被歧视的情况尤其明显。根据2016年中期人口统计,88.9%人口以广东话(粤语)作为惯用语言——这导致并非以中文作为“自然母语”的少数族裔,在日常生活经验、享用公共服务、维护工作权益等方面处处碰壁。相信不少香港人对此并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既然在香港定居、就应该学习香港语言——问题是,从求学阶段开始,特区政府就没有为少数族裔提供足够的中文教育,《2016年香港少数族裔人士贫穷情况报告》便显示,南亚裔成人中能读写中文的比例偏低,当中印度人只有不足一成能读写中文。
祖卡妮忆及,就读小学一至四年级时,少数族裔与华人学生一同上课,两者比例约为一比九。他们日常明明可用中文交流,但授课大多以英文为主,中文课甚至会变成空堂,因为老师表明少数族裔不用学习中文,故只教授同班华人同学。到小学五至六年级,学校将不同班级的少数族裔学生合并成一个独立班级,用法文授课,更加没有中文教育可言。学校教育向来讲究“服从”,学生都要遵循教学政策,家长也不会提出质疑,但如今回看当年,祖卡妮直言,“学校一点也不重视(我们的)中文教育。”
中学时,祖卡妮的同班同学都是少数族裔学生,仍然使用英文教学,那时她的成绩名列前茅。直到1995年,祖卡妮升读中五时,校方突然表示由于中六阶段必须全部使用中文教学,少数族裔学生学习难度将会大大增加,甚至难以顺利中学毕业,变相要求学生作出工作或转学的抉择;17岁的祖卡妮只好忍痛放弃学业,出身社会求职,在一间小型贸易公司做会计。她回忆,当时大多同学都走上类似的命运之路,唯独有一名成绩拔尖的同学,在母亲极力争取之下获得校方破格录取升读预科,但由于前期中文读写基础不够牢固,全中文教学与应试太过困难,该同学坚持三个月后不得不放弃。
针对少数族裔的中文教育问题,特区政府并非毫无作为,但禁不起推敲。
一方面,教育局从2014年开始实行“双轨制”,推出“应用学习中文(非华语学生适用)”课程,旨在帮助非华语学生奠定职场应用中文的基础,资历等同于DSE中文科考试。不过,香港理工大学中文及双语学系助理教授梁慧敏曾对《香港01》指出,“双轨制”仅针对本港中四至中六的学生,而现时小学呈分试需要非华语生以华语生的试卷考核,难免不公,致学生灰心。她建议,初中甚或小学的中文课程也应该作出适度调整。
另一方面,教育当局或学校本身甚少培训教师对于非华语学生的教学能力,导致语文教师缺乏针对少数族裔因材施教的技能和经验,面对中文基础薄弱的非华语学生时往往无从入手。尽管《2016年香港少数族裔人士贫穷情况报告》显示,印度及巴基斯坦裔儿童有逾七成能读写中文,而尼泊尔儿童则有近五成,即在政府政策更新下,新一代少数族裔儿童中文读写能力明显优于成人,但早年未被政策覆盖的那些学子,仍因中文水平较低而陷入升学难、求职难的怪圈,无法解决跨代贫穷。
再者,即使新一代少数族裔儿童开始突破教育制度当中的中文障碍,但仍然面对升学率偏低的问题。根据立法会提供的数据,在18至22岁的南亚裔人士中,只有10%在香港升读学位课程,远低于整体人口相关比率23%。不知这其中能有多少个祖卡妮的故事?
求职处处碰壁
初出社会时,祖卡妮经亲友推介,辗转在两间贸易公司担任会计。她从工作中充份感受到女性在职场上亦能施展拳脚,所以逐渐脱离“男主外,女主内”、女生结婚生子做贤妻良母等家乡传统观念,向往人生的无数种可能;于是,毅然决定在1999年报读香港大学专业进修学院开设的非全日制法律文凭课程,同时在一间大型英资律师事务所从事行政工作,并著手申请赴英留学事宜。
经过沟通,父母尊重祖卡妮希望深造改写命运的愿望,嘢不再用传统观念对女性的期待束缚她。2000年9月,祖卡妮利用工作积蓄前往英国谢菲尔德大学,3年后取得法学士文凭返港,又在香港城市大学继续深造,完成法学专业证书课程(Postgraduate Certificate in Laws,简称P.C.LL.)。
如此励志履历在彼时的印度裔女性中并不算多见,然而,祖卡妮一腔热血寻找实习律师机会时却屡遭拒绝,连面试机会都没有。有律师事务所的人力资源管理直言,公司聘请的都是剑桥大学等顶尖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两文三语都可以熟练运用,而祖卡妮的中文读写能力欠佳,没有优势。其后,在城大老师的推荐下,祖卡妮获得面试机会,并凭借能力与诚意说服对方抛出橄榄枝。
祖卡妮表示,律师事务所使用的所有文件内容都需翻译成英文,尽管自己中文读写能力不足以翻译好文件,但英语已达母语水平,中文口语能力较好,可胜任跟领导参加会议、与客户洽谈、做会议笔记、或校对英文文件等工作。可以说,祖卡妮算是相当幸运,因为本港法律沿用港英殖民时期建立的普通法制度,向来以英文为主导,所以即使她曾因自小缺乏中文教育导致求职过程不顺,但总算能在职场一展所长。
但各行各业中,因中文能力而被拒之门外的少数族裔求职者并不少。祖卡妮曾在报章撰文,谈及很多人由于中文读写能力有限,即使能用广东话日常沟通,在职场上也是屡屡碰壁,例如她有不少同学都碍于此而只能从事体力劳动工作,无法实践其他职业理想。
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副教授梁旭明曾研究相关议题,早前对《香港01》指出,语言能力诚然是求职困难的根本问题,但这也容易变成借口,令很多雇主拥有一个看似“正当”的理由拒绝部分合资格少数族裔人士的求职。事实上,例如医疗、工程、销售等工种对中文能力的需求并不高,但雇主仍然质疑少数族裔中文读写水平,背后潜藏著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心理。
种族共融道阻且长
如今,祖卡妮已组建美满家庭,不同于身边相夫教子、放弃职业生涯的传统女性同龄人,她坚持追求梦想,走出自己的路,但仍有很多同乡及其他少数族裔人士,因社会歧视、传统观念、语言能力等问题,难以走出宿命怪圈。
无可否认,近年通过团体倡议、媒体报道,少数族裔的困境逐渐走入大众视线,种族共融政策的确有所改善,但仍有很大进步空间。祖卡妮认为,各行各业顶层精英尤其需要正视少数族裔所面临的职场歧视问题,不能简单基于语言能力将他们拒之门外,而是应该一视同仁,以同一套标准衡量不同种族求职者的专业能力和品格操守。
年少经历让祖卡妮深知,被视为“他者”的少数族裔若想在香港闯出一番天地,需在人脉、能力素养等方面加倍努力。她在2006年与三名南亚裔同行成立香港印度律师协会(后改名为香港南亚律师协会),除了促进成员增进交流、互相扶持之外,主要协助行业内南亚裔青年开拓眼界、结交人脉、解决困惑,并将著组建导师项目带领他们走入职场,以榜样的力量打破对前景的想像。协会目前已有超过150名成员。
平机会自2018年12月推出《种族多元共融雇主约章》,现已有200间机构签署,包括跨国企业、本地财团、中小企、体育机构、教育团体、非政府组织等,承诺支持推动种族多元工作间。但推动种族共融,特区政府必须主动承担责任,发挥作用。祖卡妮呼吁,“政府不要用不同的标准对待我们。”——在语言教育方面,无论是何血统,在香港出生成长,都应享有从小学习中文的基本权,以免日后影响学业、职业发展道路;在文化共融方面,政府应正视印度等少数族裔的重要节日,并从细微行为著手改变,例如在新年发布祝贺,唤起公众意识。
祖卡妮曾坚持在印度新年期间赠送礼物及印度食品给同事,加深彼此文化了解,但个人力量不足以改变整个社会,政府理应思考如何让香港成为真正包容、多元与共融的国际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