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霸权”如何影响“国际化”的香港?

撰文: 杨滢玮
出版:更新:

英语犹如国际语言系统中的“美元”:正式、认受性高以及全球通用。在全球贸易结算中,美元占八成,是当之无愧的“国际货币”。目前有近14亿人应用,被82个国家及地区定为法定语言的英语,也是无可比拟的“国际语言”。不过,尽管人们很清晰地感受到“美元霸权”正在影响全球的经济,带来通胀和泡沫,但人们却很难感受“英语霸权”如何影响著全世界,又是如何制造文化资本分配的不公。

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院士、麦考瑞大学语言学系杰出教授英格丽·皮勒(Ingrid Piller)曾撰写《语言多样性与社会正义:应用社会语言学导论》(下称《语言》)一书。上周二(9月28日),她应云南大学邀请开办网上讲座,从历史、政治和经济等角度解释了英语“主导”全球语言体系的现象。

香港自回归后推行“两文三语”,又自诩为“国际化城市”,英语地位自然不凡,甚至与“精英文化”捆绑。而英格丽教授的演讲和著作,正好启发我们重新审视“英语”在香港社会系统中的地位,或许能够打破一些长期藏于“英语霸权”下的迷思。

人们很难感受到“英语霸权”如何影响全球经济和社会运作,图为托福(TOEFL)英语能力测验。(网上图片)

英语何以成为的“国际语言”

英格丽教授的演讲开端,引用了荷兰社会学家亚伯拉姆·德·斯瓦安(Abram de Swaan)提出的“全球语言体系”金字塔。该模型把世界上的语言分为四类(下图):外围语言、中心语言、超中心语言和极中心语言。英语作为“极中心语言”,稳坐于金字塔上端。

香港01制图

不为人知的是,五个世纪以前,使用英语人数其实只有两百到四百万,“当时世界只有一个角落在说英语,也就是现在的英格兰(England),大不列颠岛的一部分。”英格丽教授在演讲中说,“这个小岛远离欧洲,地理上被‘孤立’,英语当时也不值一提(worth nothing)。”

然而,使用英语的人数却激增了七倍,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英格丽谈到了北印度语言学家Braj Bihari Kachru在1992年提出的“世界英语”同心圆模型(下图)。该模型以英语使用为标准,将世界上的国家划分为三类:核心“内圈”,是以英语为母语或第一语言的国家,如英美、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外圈”包括把英语作为法定语言,与多语言并行地位的国家,如印度、爱尔兰、新加坡等;而最外围的“拓展圈”包括把英语作为主要外语推广普及的国家,如中国、俄罗斯、德国等。

香港01制图

“这个模型虽有些‘过时’,但清晰解释了英语的传播浪潮(waves of spread)。”英格丽说道,“英语传播并非因为人口增长,而明显地跟随殖民过程。”英格丽依据Bihari的模型,谈到英语传播的“三次浪潮”。

首先,在十七至十八世纪,英格兰人开启“定居者式殖民”(Settler Colonization),前往北美、澳大利亚、南非等地定居,并将英语带往这些地区,形成“内圈”。随后不久的十八至十九世纪,大不列颠帝国在世界开启“榨取式殖民”(Extractive Colonization),“不像前者有大规模人口迁移,这是通过军事占领来榨取当地的资源和商品。”英格丽解释,这个过程中,英语跟随殖民者传至亚洲和非洲,形成“外圈”。

步入二十世纪,各地区、国家解殖,但并没有停止英语的浪潮。“美帝国主义(U.S. imperialism)、全球化和好莱坞文化(soft power of hollywood)的盛行,很多没有被殖民的国家也开始参与这场‘英语游戏’。”英格丽说,“正因如此,英语成为了全世界教育系统中,一门重要语言课程”,如此便形成了“拓展圈”。

在这圈层中,中国正是一个绝佳的例子。英格丽从教育、经贸、科技以及软实力四个方面,简单介绍了中国如何推广英语,至今甚至已经成为世界上拥有第五多英语使用者的国家,达一亿人次。

新东方集团以英文语言教育著名,曾掀起“英语热”,反映出中国内地的家长、孩子对“英语”亦十分重视。(路透社)

“国际语言”的不公与迷思

演变至今,英语和美元体现出相似的“网络外部性”,即越多人选择一样商品或服务,其效用便越高。美元具有很强的“网络外部性”,几乎垄断全球重要原材料的计价,亦因此主导著全球的货币市场乃至经济变化。反过来看,对于每位参与全球交易的市场主体而言,美元亦是最低风险的选择,因为其几乎能在全球兑换任何商品。以此类推,全球对于英语的推崇,大多也是出于国际交流、经贸需要,英语在全球越普及,这门语言的经济价值便越高,亦会吸引越多人学。

犹如美元硬币拥有两面,英语“全球化”虽减低了跨国沟通成本,却创造了迷思乃至衍生了不公。“没有语言是中立的工具,每个语言都附带一套意识形态、观点和态度。”英格丽在演讲中解释,早期,推广英语其实是殖民以及西方帝国主义传播的一部分。她随后以英语语言教育中的“固有认知”为例展开:本国语言使用者(native speaker)是最好的老师,美式/英式口音的英语是最好的英语,英语教学效果最好,英语是向善的力量(force for good)等等。

英文语言教育有很多固有认知,例如追求英美口音,认为英文教书效果比较好等,图为英语老师在英文堂时与同学一起阅读。(资料图片)

这些认知看似说得通,却又经不起推敲。以最后一点为例,英语“向善”的逻辑起点在于学习英语能促进“跨文化交流”,“但对于未适应英语语言和英语教育国家而言,这与其利益需求相去甚远。”问题是,“固有认知”不止存在于教育系统,亦存在在工作、社会以及市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中,集聚起来便成了“迷思”,于是“英语被广泛误认为是谋求发展的积极方法(high road to develop)。”

尔后,这些“迷思”又成为制造不公平的元凶。为了迎合“全球化”和发展经济,欠发展国家必须推广英语和承担非母语教育的成本。“英语与所谓‘发展’紧紧捆绑在一起。‘发展’被定义为外向主导型,却不考虑当地特点和背景,”英格丽在《语言》中写道,“通过吹捧英语为万能药,全球社群往弱势成员施加了‘双重负担’:他们必须同时习得生产性技能和学英文。对于大多数弱势国家而言,这是完全不现实的,只能让国际‘专家’帮助所谓‘发展’。”

反思英语与“国际化”香港

英格丽教授的观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去反思“英语”、“国际化”乃至香港的语言系统。在“国际化”的香港生活,英文随处可见:公共交通广播,餐厅菜名,大专院校授课、教授发论文,政府施政、立法、工作。当然,英语通行不只是因为“国际化”,还因为英语是香港的“法定语言”。《基本法》第九条列明:“香港特别行政区的行政机关、立法机关和司法机关,除使用中文外,还可使用英文,英文也是正式语文。”

《基本法》列明,中文和英文皆是香港的“法定语文”。 (资料图片)

简单来讲,便是香港于1997年回归后所定下的“两文三语”语言政策。“两文”指的是中文和英文,“三语”指的便是粤语、普通话和英语。近年来,社会上就粤、普两种语言争执不断,甚至引起政治风波,但几乎从来没有声音质疑过“英语”的地位。

有趣的是,对于香港这座亚洲城市而言,英语使用者从来都不是大多数。根据2016年中期人口统计,以粤语为惯用语言的人数占全港88.9%,而英语惯用者仅占4.3%。同样地,西方人亦不是香港人口的大多数——华人占香港人口高达92%,其他国籍人士主要为南亚裔。但非常奇怪的是,英语却成了香港不少正式场合,尤其政府内部工作的“惯用语言”,足以窥见精英和大众间的脱节。

前任香港政府新闻统筹专员冯炜光日前发表文章《中国人用中文办公,港府政务官未必这样想》,提及自己参与政策委员会会议的观察。冯表示,九成市民讲中文、用中文,但关乎全港市民福祉的政策文件却全部用英文,提议也只能用英文,“若你坚持用中文回复,会被视为异类,因为外籍同事看不懂。”他还忆述一次参与会议的“转台”经历:“目光一扫,全场便只有一位由律政处派来的外籍人事,但全特区最高级的一批人(由司长、局长、常秘到笔者全是中国人)都要‘移船就磡’,立马‘转台’。”

冯炜光公开撰文表示,九成市民讲中文、用中文,但关乎全港市民福祉的政策文件却全部用英文,提议也只能用英文。(资料图片)

“为一人转台”,可以解释为政府工作的“国际化”,亦可以说是包容和灵活。但退一步去想,既然这位“外籍人士”要服务说中文的香港市民,为何不能主动去学中文、讲中文呢?而进一步去想,香港政府在招贤纳新时,都会设下“英语”的语言门槛,但为何不设下粤语和普通话的门槛?这是否代表,外籍人士能够依靠母语在政府流畅工作,但本地港人却必须学习外语来参与管治和执政?

《香港01》并非旗帜鲜明地“反对英文”,而是强调要“正视”英文及中文。在历史、教育、经济等种种原因下,英语成为了香港社会上“推崇”的语言。在香港约百年“殖民史”中,英语与管治阶层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回归后,“英语中学”和“中文中学”的分野、上落车制度更是强化了英语的“精英迷思”。时至今日,金融、法律、医疗等高薪职业,从学科学习到实际工作,英文都无处不在。

香港早已回归中国,但英文仍然长期凌驾于中文。(路透社/林奕)

但不要忘记,特区政府在香港回归时所定下的“两文三语”政策,目标是“中英兼擅”。那么,英文长期“凌驾”于中文的问题就应该被解决,推崇“英文”而对社会所造成的“不公”亦应该被看见。最简单的例子,既然全港九成人以中文为母语,医院的药单、诊断和医生纸等便应以“中文”撰写,方便病人更好了解病情。

“很多关于语言的看法,本质上是社会的建构,为了服务某些利益持份者。”在演讲的结尾,英格丽说道,“我尝试在演讲中告诉大家,英语的意识形态由哪些持份者主导。当然,竞争一直在继续,语言的意识形态也会改变......随著世界从‘单极’走向‘多极’,语言金字塔或在瓦解。”她续指,语言会动态发展,中文的重要性正在不断浮现,五百年后的英语“如果依然重要的话”,那么它将会带著中文的特点。

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院士、麦考瑞大学语言学系杰出教授英格丽·皮勒(Ingrid Piller)曾撰写《语言多样性与社会正义:应用社会语言学导论》一书。(资料来源:牛津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