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华伶与陈祖为对谈.三|央港对权力看法大不同 碰撞难免

撰文: 程雪 黄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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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删改通识教科书内容引发的“三权分立”之争暂告一段落。反思双方观点,难免存在“鸡同鸭讲”的困局,一方认为三权分立的体现在于行政、立法、司法的相互制衡;而另一方指出香港并不拥有“主权”,其权力源于“中央授权”而非“与中央分权”,所以没有三权分立,但存在“行政主导”之下的权力分置。细究之下,双方交战激烈,却未对什么是“三权分立”达成有效共识。为何出现如此局面?话语鸿沟怎样形成?又如何影响着“一国两制”的落实?《香港01》邀请两位权威学者—通晓民法体系(内地采用)和普通法体系(香港采用)的香港大学法律学院院长傅华伶,以及熟悉中西政治哲学的港大政治与公共行政学系教授陈祖为,就此进行对谈

傅华伶与陈祖为对谈.一|“三权分立”争议 为何鸡同鸭讲?

傅华伶与陈祖为对谈.二|“宪制新秩序” 有何政治寓意?

01:2014年中央发布白皮书提及全面管治权时,比较强调中央授予香港的高度自治权、中央具有监督权及香港没有剩余权力。以往港人在生活中很少牵涉这些问题,也很少有港人会从政治学或法学的角度去思考权力来源,以及制度根源是什么。

傅:通常情况下,大的政治话题不应该对人的生活有深刻影响,之所以有影响,是因为社会在发生巨变,这种变化影响到每个人的生活。如果每个人日常都感受到大的政治话语的冲击,那说明社会已出现危机。在正常情况下,大家安居乐业,政治制度摆在那里,不会直接影响多数人的生活。现在每个人都投入到三权分立的讨论中,每一刻都在关注政治制度,这就泛政治化了。

陈:如果你观察过去,无论用什么概念,管治权也好、行政主导也好,都是在不断强调中央的权力,这造成根本上的矛盾:大家对权力的看法不一样。这么大一个权力—中央有这么多资源、军队、法律,当他话事、使用权力、重新讲清楚时,香港人害怕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很多时港人会存有戒心,因为中央有能力做想做的事,比如制定《港区国安法》。一个体制是不是会影响到很多人呢?我作为学者看到,去年以来,香港的法制受到很大冲击,警察的权力已不受制度上和法律上的有效限制,加上《港区国安法》出台,赋予警察很大权力。香港人过去想当然的生活方式已经改变了。比如言论需要自我审查,如果从事与中资机构有关的工作,就会觉得要慎言。

傅:一个大的悲剧就在于,我们都没意识到回归后是怎么走到在这一步的。中国有很多“一国两制”的实践,比如在西藏就没有成功。香港的不同之处在于经济比内地发达,内地认为香港是政治文化较先进、值得学习,甚至是可作样板去复制的地方。那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局面?第一,从中央的角度来说,真正全面管治到位就是《港区国安法》,给一个机构直接参与管治。去年反修例运动那么长时间,中央没有制止,实际上是因为管不了。最后下决心制订《港区国安法》,恐怕是对香港整个制度和政府一个大的失望。现在最大问题是怎么修补?下一步怎么走?我们要意识到我们是作者而不是听众。《基本法》为什么要咨询?要咨询是需要同意,如果社会不同意,没有一个政府能长期管治。同意就需要契约,因此还要回头去做咨询、去做契约。

香港回归后主要面对两个问题,一个是民主,另一个是安全。共产党担忧西方颠覆是一个历史问题,这里存在一个双方面的自证预言。从中央的角度,从五十年代开始说西方要颠覆,从颜色革命到和平演变,最近非常自信觉得终于发生了。从香港角度来说,从来没相信过中央政府要做好“一国两制”,现在也发生了。这非常不幸。既然已经发生,下一步怎么办?现在中央担心的安全问题,至少从法律层面解决了,下一步就要解决民主问题。

01:两位都提到两地对权力理解不同,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诸如权力的来源、使用、限制,以及香港人有权做什么、中央有权做什么等,大家的认识有什么不同?

陈:2004年之后,北京的用语让我们摸不着头脑。比如独立,香港那时根本没有独立思潮。有时会说如果民主选举就会出现独立或半独立的政治实体。这是什么意思呢?独立的政治实体不同于法理上脱离国家。北京要求行政长官不可以属于任何政党,我对此的认识是,如果有一个在野党在立法会是大多数,而它又是行政长官的政党,是一个植根于本土的政治力量;那么,中央可能就无法控制这名行政长官,这就存在成为一个政治实体的趋向。

香港有普选行政长官,还要中央委任,在港人看来是两种不同的权力。如果行政长官由中央委任,怎么能说我们有选举权呢?当然,如果我们选出一个中央不满意的,中央可以不委任,但这在中央眼中是不对的,中央认为不委任就出问题了。所以首先要守住前门,设一些关卡,保证行政长官候选人是内地可以接受的,再给你选举。可见,内地理解的权力是可以实际控制的权力,如果地区的权力挑战到中央实际控制的权力,就是一个独立的倾向。

权力在制度下互相碰撞,在香港来看是没有问题的,但中央不这么看,如果用权力挑战中央,就是搞独立,就是不尊重。这是由中共的政治文化强调专权而产生的理解。所以关于三权分立的说法,比如全面管治权、行政长官制等,全部是出于中央要求自身权力和意志可在香港实现,但香港不是这一套。香港是资本主义体制、法治的体制,是制度规范权力,而实际的控制权和法律赋予的权力是不同的。因此,我对普选没什么期望,很难出现。现在会更强调中央控制,行政长官在北京眼中如此重要,怎可能用不知道结果的选举方式产生呢?

中央认为,如果用权力挑战中央,就是搞独立,就是不尊重。(资料图片)

01:公民党主席梁家杰曾说对“一国两制”最有信心的事情在于,《基本法》曾显示中央愿意自我约束权力。中央对香港有很大的权力,但为了稳定人心,就让出权力给港人,并限制自身权力。但这几年,中央愈来愈不愿意限制自己。梁家杰提到中央不再约束权力,香港人就会害怕,可能不是直接和生活相关,而是想像中觉得我们的权力变少,如没有言论自由和民主等。究竟这几年中央不断强调“一国”的重要、强调自身权力多大,对香港人造成怎样的冲击?实际上带来什么影响?

傅:2003年之前,即董建华年代,大家都觉得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对此都比较满意,认为这是“一国两制”黄金时期。2003年的问题没解决好,从那时起中央政策出现变化。第一步关于选举的解释是在2004年4月开始,从三部曲到五部曲,这是一个绝对性的变化,即话事权在北京。回头反思,也许我们在政治上不太成熟,想像得太完美,或许作出某些妥协能换取政治空间?我说这个话题不是要批评、指摘,而是说我们要往前走,遇到须妥协的时候通过协商作出妥协,也许会有更好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社会需要一些自我反思。

陈:我希望中央给我们信心,妥协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妥协代表先行一步建立一个互信关系,然后继续走下去。很多时中央不会跟你讲清楚,而是要求你先行一步,也不告诉你是否还有发展空间,例如普选,我们开出两个条件:第一,满足到《基本法》普选的要求,第二,是否还有相当大的发展空间?我个人认为,这个主权国这么大,应该把话讲清楚,而不是直接否决。他们有这么多权力、武力及法律的工具,应该是我怕你多过你怕我。

傅:这是因为过去几十年香港在中国(内地)的地位太重要了,所以心理上会有更多预防。在我看来,中央完全不了解香港,也不知道怎么管理香港、这个制度该怎么做。而我们这个社会也缺乏智库,大学没能提出更多方案,缺乏政制宪制改革方面具体方案的政策研究,因此对宪制发展未能拿出建设性的意见,这就导致香港和中央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资料图片)

01:很多学者都说经常有中间人接触他们,以了解香港,然后写报告。当我们听到不少这样的声音,会感到写了很多报告,中央应该理解香港的。为什么说中央不懂呢?

傅:这与《基本法》的设计有关。《基本法》的动机在于把香港和内地隔开,但现在完全相反,《基本法》就是在这里起不到作用。高铁出现后,将香港带入南方经济圈,以前作为保障的《基本法》,现在就成为一个阻碍。

陈:习近平时代强调中国强起来,对香港、对全世界都有了制度自信,因此出现很多中国制度研究中心。然而,强世功曾撰文分析,指中国根本未有充分认识全世界资本主义制度的运作,更不要说能参与管理全世界的经济制度。西方搞了几百年,中国只不过参与这个制度游戏三十多年,我们怎么可以说这个制度怎么管理呢?这篇文就用香港做例子,说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管理香港、怎么管理全世界。

上文节录于第232期《香港01》周报(2020年9月21日), 文章原题《当法治遇上政治—傅华伶与陈祖为对谈 如何跨越央港话语鸿沟?》。如欲阅读全文请按此试阅周报电子刊,浏览更多深度报道。

232期《香港01》周报精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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