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正传》三十周年祭 再谈“冇脚的雀仔”的追寻和失落

撰文: 邹崇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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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有机会第三次进戏院,再次在大银幕上看《阿飞正传》(在电视看,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但因为迟了一班火车,赶不及入场。哪知就连仅有的场次也错过了。
说的是《阿飞正传》三十周年纪念放映。电影原是在1990年12月的圣诞档期上画,其实现在只过了二十九年六个月。说三十周年仍为时尚早。
说的也是三十年前最初上画时。当时,我走进戏院看了两次(均是在早已消失的UA沙田),当然也知道观众普遍的反应,乃割櫈、讲粗口、叫回水、看了半粒钟便离场的故事。也许只能怪我扮前卫、伪文青吧,但说得白点,同样是一种不合时宜。

十多年前,我在〈从放浪少年到哀乐中年:《阿飞正传》.《花样年华》.香港十年〉(见《香港的郁闷:新生代VS婴儿潮世代》)已从正集、续集的角度,写过《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的比较,主要是从香港政治经济蜕变的宏观视角讨论。到了今天,翻查一下众多的中文评论,采用这种角度的仍是极少数,反而英文评论则相对较多。

《阿飞正传》讲的都是追寻和失落的母题,特别是对已逝或将逝事物的眷恋。(《阿飞正传》剧照)

就正如王家卫的所有电影,特别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三部曲(还有一部是《2046》),讲的都是追寻和失落的母题,特别是对已逝或将逝事物的眷恋,那份追悔莫及与哀愁,以及时不我与的慨叹。学者阿巴斯(Ackbar Abbas)甚至用上“重复的电影世界”(Cinema of Repetition)来形容,指出时空的流逝和失落的情怀,在所有王家卫电影中不断重现,仿佛只是同一出电影的无限轮回。

评论者更多从个人感怀、特别是感情错失的角度,去理解王家卫创造的这个世界,也就是电影正面陈述的世界。但始终较少把它放进更宏大的历史脉络(尽管隐晦但仍异常鲜明),窥探电影背后埋藏着的政治经济视野。

玩世不恭的二世祖

电影的前半部,大量情节都放在张国荣饰演的旭仔/阿飞放浪青春、浪费生命上。具体表现是消费与苏丽珍和Mimi的感情,大量文艺腔对白,只是源于沟女的需要。若说这只是王晶《精装追女仔》的“精装版”,两者皆属港产片黄金时代的代表作,又有何不可?

张国荣饰演的旭仔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同样是玩弄女性的主要条件。(《阿飞正传》剧照)

除了以青春作为本钱之外,旭仔还真拥有真金白银的本钱。消费感情固然有赖经济基础,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同样是玩弄女性的主要条件。相比之下,刘德华饰演的警察即使想沟女,也只能在行beat时进行,生计才是他先决考虑的事情。挥金如土、玩世不恭的二世祖,正是作为“阿飞”的主要标志。

旭仔属于“后物质主义”的一代吗?在相当程度上亦是。在物质丰盛的基础上,才有余裕追寻别的目标、更高的人生价值。但讽刺地,物欲表象的背面却只有一片苍凉,仅剩的只有心灵的空虚和迷惘,找不到任何渴求的方向和意义—于是旭仔尽把寄托放在寻找生母之上,但亦只能宿命地构成了幻灭的泉源。

旭仔属于“后物质主义”的一代吗?(《阿飞正传》剧照)

没有身份的私生子

经济上的挥霍,只能算是《阿飞正传》的副题。到了电影的后半部,对身份的迷惘和困惑,飘泊和无根的郁结,才是正式登场的主题。具体表现是生母交托旭仔给养母,但自始至终却不愿意认他。尽管电影中没有明言,那大概是某种私生子、不被承认的身份。那正是作为“阿飞”的另一个主要标志。

其中不无荒诞感的是养母讲的是上海话,想当然旭仔的出生地是上海。但他却跑到菲律宾寻亲去了,生母更不似有半点华人血统,看来是个住在大庄园的贵族。然而,生母不肯认他,他便要弄假护照去美国,最终却“无厘头”地客死异乡……这种身份和归属上的迷乱,说白了亦是政治上的迷乱和焦虑。这是《阿飞正传》那份孤独感和颓废感的真正泉源。

正如阿巴斯在早期的经典论述中指出,尽管《阿飞正传》与1955年的占士甸电影同名,但前者的英文翻译“Days of Being Wild”似比“Rebel without a Cause”,更能表达那种反叛、不羁和渴望无拘无束,而非什么有意义的起义或反抗。旭仔处处表现出自信、自主和“独立”,但实际上,那只是欠缺归属感和安全感的条件反射,自尊太强只是极度自卑的表现。这在生母不肯认他之后,便头也不回、故作坚强地离去的一刻,表现得最清楚不过。

电影的后半部,旭仔对身份的迷惘和困惑,飘泊和无根的郁结,才是正式登场的主题。(《阿飞正传》剧照)

流徙的贵族和庶民

十年前,我在纪念《阿飞正传》二十周年的文章《光影中的四代人:从王家卫到彭浩翔》(见《这一代的郁闷:从消失中的香港到世代之战》)中提及:“一直以来香港本土意识的建构,无奈均只能依赖与国族意识的对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不清。旭仔毕生沉溺于生母、养母的情结中,难以自拔。难道香港人的寻根之旅,本来就是一出虐人自虐的残酷物语?”假如在养母荫庇下,香港是旭仔成长“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则菲律宾大概亦宿命地,必然是他“生错的地方、找错的地方”。

物欲/经济上的挥霍,身份/政治上的迷乱,两者结合,才真正构成了“阿飞”的基因。想到这一点,我禁不住要编造一个新的名词:“流徙的贵族”(aristocrat diaspora)—在电影中,则被形象地称为“冇脚的雀仔”。

旭仔那份宿命的颓废和忧郁,则渗透着我见犹怜的神奇魅力,精致易碎得叫人心痛。(《阿飞正传》剧照)

尽管没有道明,但经济和政治上的落差,丰盛和缺失的交缠,“二世祖”和“私生子”的对比,正是“阿飞”作为一个问题的根源。这种巨大的反差和对比,带来强烈的迷乱和焦虑,并构成其病态的人格,以及无可救药的悲剧人生—香港常见的豪门大家族,妻妾成群、分很多房的那种,难道此等现象还罕见?

刘德华的“毅进仔”则是旭仔的反面。虽然他心里似乎也埋藏着一个“阿飞”,不当警察还是跑了去行船,寻找一个不知想要寻找的什么。但毕竟“揾食”仍是他最迫切的事情,对旭仔的放荡不羁难以认同,更不甘愿陪他去同黑帮“揽炒”。相比之下,尽管旭仔已经千金散尽,穷途末路,只是刘德华“在唐人街捡回来的酒鬼垃圾”,却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生存、自尊和自恋,展露出一丝怀疑。

大概亦正是这种贵族的傲慢和雍容,让“阿飞”变得如此令人神往,可望而不可即(并且受尽女孩的倾慕,不在话下)。他那份宿命的颓废和忧郁,则渗透着我见犹怜的神奇魅力,精致易碎得叫人心痛—而恰巧,竟都能在早逝的张国荣身上找到。至于刘德华,则无论如何努力地演出,也无法掩盖他的大明星气场,去捕捉那份“毅进仔”的神韵—而从此,他亦再没有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出现过。

刘德华最后不当警察,反而跑了去行船,他心里似乎也埋藏着一个“阿飞”。(《阿飞正传》剧照)

从未出过场的赌徒

在《阿飞正传》的末端,梁朝伟以赌徒的形象登场,不多不少,只有2分19秒,成为香港电影史上的一大悬案。其实不用多加猜想,那显然只是《阿飞正传》续集的预告,提早介绍下一位男主角出场而已。只因电影亏损过于巨大,再没有人愿意投资,以至堪称续集的《花样年华》,要等到十年后才面世。

赌徒虽然只是照照镜、梳梳头,然后便没有了下文。但那种朝生暮死、玩世不恭的姿态,却和前半部的旭仔紧密呼应,仿佛是一体两面。尽管只是住在九龙城寨的阁楼,看来早已家道中落,左支右绌;但“夜蒲”仍是生活的必需品,仪容装扮绝对不能马虎;傲慢和自恋仍如出一辙,贵族的气质完全没有被磨灭。

然而,不无反讽的是,当十年后梁朝伟以周慕云的形象再次出现时,他已不再构成另一个“阿飞”,反而是对“阿飞”身份的彻底颠覆。正如我在二十年前的文章已指出:“迂腐、拘谨、怕事、要面子,思想上开放,行动上保守。《花样年华》会否只是把步入中年的‘阿飞’,更具体赤裸地呈现出来?……中产阶级曾几何时是社会进步的先驱,并在大时代的洪流中不断迷失,然后又再上路。而现在,俱往矣!周慕云同时让我联想到的,竟是民主派的议员们。”因此,或许可以说,赌徒根本从没有出过场,或者其实一出场已经死了。

梁朝伟以周慕云的形象在《花样年华》出现,不再是“阿飞”,反而是对“阿飞”身份的彻底颠覆。(《花样年华》剧照)

叶问属流徙的贵族

自《阿飞正传》之后,“流徙”的主题—即使从实质地理空间的角度而言,皆几乎覆盖王家卫的所有电影。《花样年华》从香港出发,去了新加坡和柬埔寨,《重庆森林》去了加州,《春光乍泄》去了阿根廷,《2046》去了未知的科幻空间……唯一的例外是2013年的《一代宗师》,“流徙”的路径倒转了过来—出发点是佛山,目的地是香港。

在《一代宗师》中,梁朝伟已化身成“阿飞”的上一代—二战后南来的大陆移民。大概亦是随着王家卫的年纪渐长,相对于以往年少气盛时的电影,《一代宗师》少了一份执着,多了一份包容;少了一点无奈,多了一点豁达;少了一种遗憾,多了一种解脱。

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强求存等于故步自封。电影中叶问胸怀的乃是“天下”,只是在历史的洪流和宿命下,才勉强流落到化外的香港,并开创了另一片新武术天地。和一众“阿飞”的心态截然不同,他能够安贫乐道、甘于平淡,愿意在这座南方小城落叶归根。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人虽敌不过历史洪流,但刀却可以藏在鞘里。

《一代宗师》的叶问告别了叱咤一时的风云岁月,最终在香港找到安身立命的容身之地。(《一代宗师》剧照)

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叶问虽说是“缩骨冇品的广东佬”,但更是流徙的贵族。在他身上,不但可看到一身绝技,更可看到一代宗师的气度和风范。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只有眼前路,再无身后身。即使脱离了“40岁前不愁衣食的春天”,那曾经叱咤一时的风云岁月,总能找到一片安身立命的容身之地。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而现在,俱往矣!在已经变得奢华和挥霍的香港,已再难找到那一代人特有的贵族气质。

永不会退场的土豪

执笔至此,大概是时候把目光转向当下香港,以反衬《阿飞正传》作为政治预言,早在三十年前所展露的惊人洞察力和预见力。但脑海中忽然闪出来的,却竟是一名近月才认识的中坑。虽然和王家卫的年纪差不多,却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在屋邨打架打大,读书不多但白手兴家,还带有几分暴发户架势的那种。

在香港人的群像之中,那种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揾食以外的世界,更不可能知道什么是“贵族的傲慢”。对于那种人来说,有奶便是娘,哪管你是生娘抑或养娘;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哪管你是白猫黑猫。他们大多是土生土长的第一代,因此称为“土豪”实不为过。炒楼正是致富的主要途径,因此对他们来说,香港人还需要寻找什么身份?有楼自然就会有身份!提倡“收成期论”的陈健波,岂能不是其中的表表者?

经济和政治上的落差,丰盛和缺失的交缠,“二世祖”和“私生子”的对比,正是“阿飞”作为一个问题的根源。(《阿飞正传》剧照)

相反,含着金锁匙出生的,自小由工人照顾、三餐无忧的,才会渴望反思人生、追求人生。他们或许仍活在温室之中,继续享受着父母的余荫;或许在金融风暴时已家道中落,却也无法再放下身段、随波逐流。他们总是超脱于世俗,“见到金都唔识执”;他们总是另有怀抱,“生活在别处”;他们的目光总是和旭仔一样,凝望着那空洞、遥远和未知的将来。

然而,在土豪的主场中,他们竟找不到半点容身之地。对土豪来说,唯一重要的是维持“正常”生活;但对他们来说,唯一重要的是逃出“正常”生活。大概因为这样,他们很容易被扣上“外国势力介入、分裂国家、颠覆国家政权”的帽子。但他们既然不被认同,便可以决绝得头也不回;他们宁愿“揽炒”,也不愿意卑躬屈膝。

但问题是,和旭仔一样,他们又是否渴望真正“独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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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于第220期《香港01》周报(2020年6月29日)《追寻和失落 《阿飞正传》三十周年祭》,网上标题为编辑重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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