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新加坡的非典型崛起】海洋史观下的狮城奇迹
历史发展,从来难以估计。如果活在今天的任何一个人,穿越时空回到1965年,告诉刚得知自己生活的地方被东姑阿都拉曼(马来西亚首任首相,被尊为“马来西亚国父”)“踢出”马来西亚联邦的新加坡人:“你们的国家将来会很成功”,应该会被视为疯狂的傻子。
的确,那个年头面对自然资源匮乏、贪污腐败严重、失去马来西亚腹地的依靠,很少人会认为新加坡能够成功。如今,狮城却不断蓬勃发展,英国《金融时报》更称她为“东方的苏黎世”,世人似乎已经将新加坡与成功完全划上等号。
撰文:罗乃智
究竟是什么因素造就新加坡的成功?她的成功故事不易说,同时,撰写新加坡的成功故事者,却也从来不缺。今次的挑战者,乃是美国塔夫茨大学佛莱契法律与外交学院海洋史教授约翰.培瑞(John Curtis Perry),他是东亚研究专家,著作等身,主题多与海洋扣连,他写下的《新加坡的非典型崛起》,英文原著题为《Singapore: Unlikely Power》,台湾的出版社为其添上副题“驾驭海洋的小城大国”,可见此书在诉说新加坡成功故事时,侧重点在其“国际性”和“海洋性”,较忽视“亚洲性”和“本土性”,以海洋史的视角,将新加坡的成功故事娓娓道来。
英/华合作 开创成功方程式
一般人说起新加坡的历史,或许会从将新加坡建为欧亚之间国际港口的莱佛士爵士(Sir Stamford Raffles)说起。约翰.培瑞明显不满足于此,海洋史研究的是人类在海洋上的交流互动,在海洋史的框架下,自然可以追溯至更远。他选择由十四世纪前开始探索,描述一段由海盗、商人、移民、征服者交错编织而成的故事,时空也由大航海时代开始谈起,到后来的英国殖民统治、二次大战时日本占领,再跨越至被马来西亚联邦“扫出家门”,独立自治,逐步冒起,成为被《经济学人》评为整体经商方便度全球第一的国家。
在约翰.培瑞眼中,如果要以最简单的言辞去诉说新加坡的成功故事,一言以蔽之,就是英国人卓越的治理加上华人的冒险精神,合写成创造商业成长的方程式。作者认为,不同族群之间都找到合适的位置来发展,对于新加坡,华人是亚洲区域中重要的连接者,欧洲人则是通往伦敦这当时全球转运港的重要管道;华人具备商业热情,英国人引此力量至国际轨道,海洋则成为双方携手合作、大展身手的舞台。发展至今,新加坡相当卖力地推销自己是为“全球城市”,目标是超越国际商务区域中心的定位,野心勃勃地朝世界海商首都的目标进发,成为“新伦敦”。
当然,新加坡不是乌托邦,也有种种内部问题及矛盾。撇开资本高度集中、贫富不均、在全球来去自如的“国际人”与工人阶级的“内陆人”产生裂痕等经济现象不说,旁人多认为新加坡舒适,但在作者眼中,经过刻意的社会改造后,居住其中的人虽然享受高度的舒适,但是,生活却是在同质性甚高的政治空间中,他巧妙地以一名印度司机的笑话高度归纳狮城面对政治压抑的问题:马六甲海峡中有两条狗相遇,来自印尼的表示自己不能等,要尽快去新加坡谋好差事、享受有冷气的公寓,而来自新加坡的表示只想要大声汪汪叫。这也让读者反思,新加坡究竟是“亚洲的大苹果”,抑或是“有死刑的迪士尼乐园”?
艺术创新不足 未见“新加坡制造”
尽管在李显龙上台后情况有些微改善,但约翰.培瑞仍对新加坡的未来忧心忡忡。他戴上西方学者的眼镜,担心其缺乏政治自由发展。他解释,新加坡虽然拥有民主制度结构,包括选举、议会、政党等元素,却缺乏真正的民主文化。政府过于着力发展,却如揠苗助长,反过来削弱企业家的创新能力、民间的艺术灵感,是以尚未有“新加坡制造”(Made in Singapore)的品牌出现在全球市场的眼帘下。他归咎于政府官员只视创意和艺术为需要操纵和利用之事,动机也从来只是商业考虑,而非化为人类经验的表述;重点仍是集体,而非个人。然而,如果政府锐意发展经济,必须营造有利于真正创新的环境,只有如此,方可跳出原有区域,面向全球。
书中提到开国之父李光耀尝试将新加坡历史定于一尊,喜欢撰写个人传记的他,就将其回忆录命名为《The Singapore Story》,意图相当明显,遂也成为官方主流史观。约翰.培瑞身为西方历史学者,当然不会全盘接受官方主流史观,却也未见大力否定,他只是以通史式手法来叙述。综观全书,遗憾是未见他提出什么深邃历史观点,或者另类历史角度以重写新加坡的历史,有点可惜。勉强要说,就是偏重海洋史的角度,从第一章以《在航海时代之前》为标题,可见一斑。
正由于是通史式写作,各个篇章之间,分配平均,全书时间跨度甚为广阔,去到中后段,才进入一般读者熟悉的新加坡历史,也就是李光耀与人民行动党的登场。即使近代历史资料信手拈来,作者也未有重笔记载。不过,在字里行间,也尽现这位东南亚史专家对新加坡建国之父李光耀的重视和欣赏。他笔下毫不吝啬、也不掩饰对其称许之情,例如形容李光耀“智慧和人格力量都令人折服”、“具有非常灵巧的政治手腕”、“极具亲和力又能宏观思考大问题”等。
故此在书中的下半部份,亦有一定篇幅透露出作者将狮城的非典型崛起,颇多归功于这位极具争议性、美国媒体《商业内幕》笔下“二十世纪最成功的独裁者”。他甚至不讳言,认为李光耀的去世,意味这个小国面临新时代,“我们的故事基本上在此停住”,可见新加坡首任总理在其心中地位。
殖民者视角 参考资料欠全面
此书英文版颇受好评,被形容为叙事节奏完美,描述生动清晰,却仍有不少缺点。其中最为明显,却又无可厚非的,是基于语言所碍,作者的参考资料中,华文著作近乎绝迹,而以英文为主要载体的史料,或多或少在取态上倾向于殖民者视角,难免有其偏颇。约翰.培瑞也多次指出华人在新加坡发展中的重要性,但他忽略这重要社群的历史视角,如何谱写完整故事?
如果希望对新加坡的发展有较为概括的印象,这本著作算是不错的选择。当然,如果意欲一窥狮城全豹的话,阅读其他华文书籍,难以避免。这当然怪不得这位著书甚丰的太平洋研究专家,只是作为读者,难免期待有学者可以学贯中西,参考中西史料,例如由台湾医生吴易叡撰写、从旅居者生活角度出发的《赤道上的极地:新加坡微民族志》,或者由新加坡华人李慧敏所书、比较狮城在李光耀时代前后变化的《新加坡,原来如此!一个成长在李光耀时代的公民真心告白》,再撰写更为综合视角的新加坡故事。
香港人读新加坡的故事,在参详学习之余,也难免暗中比较,在作者提及“香港”二字时,特别聚精会神。例如书本提及,在香港成为英国殖民地前,新加坡被视为“前进中国的门户”(gateway to China),因而当它被香港取代后,很可能也会失去和中国的贸易,而这正是新加坡建城的理由以及繁荣致富的首要因素。
每年有不少智库及研究组织,发表类似经济自由度指数等排名,双城中人均会盯着排行榜,紧张冠军花落谁家。这种互相竞争的心态,约翰.培瑞自然也看在眼内,并指出两个港口素来竞争激烈,恐惧被对方取代,战战兢兢,不敢落后一步,也逼使两地不断精益求精,追求创新,角逐全球港口龙头地位。两地的竞争当然不限于港口吞吐量,而是更为全面的较劲,不过,在国际新格局下,双城的故事会否从此改写,在此消彼长下,走出南辕北辙的路?暂时不得而知。
读毕约翰.培瑞对新加坡发展的通史式解说后,自然会问:新加坡未来的故事如何走?在中美两个大国关系紧张的国际形势下,素来左右逢源的新加坡会否被迫归边?万一发生,将如何影响这个蕞尔小国的命运。在一代巨人李光耀倒下后,这个“成功”故事可以如何谱写下去?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间,新加坡的确诊数字因外籍劳工宿舍而急遽上升,再度引致当地人与外来劳工的矛盾,政府致力达至的族群平衡,会否就此打破,动摇国之根本?新加坡未来之路,将更受国际关注;定位类似的香港,自然也无法忽视。
约翰.培瑞在结尾中写道:“究竟什么是‘成功’?新加坡现在也在苦思摸索。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课题。”的确,基于历史条件的不同,任何国家的成功经验皆难以复制,不过,我们仍然可以以史为师,从中归纳,提炼精华,转化为全人类的智慧,以谱写更多成功故事。
《新加坡的非典型崛起》
副题:从莱佛士爵士到李光耀,驾驭海洋的小城大国
作者:约翰.培瑞(John Curtis Perry)
译者:林添贵
出版:八旗文化(台北)
出版日期:2020年3月(英文原著则为2017年)
上文节录自第218期《香港01》周报(2020年6月15日)《《新加坡的非典型崛起》 海洋史观下的狮城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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