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避免“专制的巨灵” 让民主体制有效运作?

撰文: 邹崇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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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月中开始,中国各地陆续引入健康码制度,要求所有人通过微信或支付宝的APP,登记真实姓名和住址,并交代过去14天行踪。所有人出行必须出示健康码,并记录曾到访的地点,借以识别国民的肺炎感染风险。如果系统判断这个人没有被感染的风险,就会在手机上显示“绿码”(绿色QR Code);如果系统判断有被感染的可能,就会因应程度显示“黄码”或“红码”。出入社区、商场或公共场所,都必须出示手机上的“绿码”,才可通行。
在香港或其他地区,只有具感染风险的人才会被要求隔离和受监控;但在内地,健康码却适用于所有人。这种对自由社会来说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内地却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它是否更有效防范疫情散播呢?现阶段看来确有其成效,通过国家机器自上而下的集权统筹,防疫策略似乎较自由社会来得全面和到位。

中国各地陆续引入健康码制度,所有人出行必须出示健康码。(中新社)

然则,集权体制是否更能防御各类型的大型系统风险?目前似乎言之尚早,尤其是资讯透明度偏低,甚至有刻意隐瞒事实的倾向,令集权体制的弱点往往在危机管理上突显出来。在自由社会,起码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每个人均能取得充足的资讯,便能通过自身选择作出最佳决定,实在毋须国家过度介入个人生活,代替我们作出各种各样的决定。

无论如何,关于个体和集体的界限、自由和效率的争论大概仍会不断继续。经过了二百多年的发展,西方自由民主体制看似很成熟,但可能只是一个脆弱的平衡。在近期热门的《自由的窄廊:国家与社会如何决定自由的命运》(The Narrow Corridor: States, Societies, and the Fate of Liberty)一书中,经济学家戴伦.艾塞默鲁(Daron Acemoglu)和政治学家詹姆斯.罗宾森(James Robinson)力图论证的,正是国家和社会之间达至权力均衡的困难。

国家力量发展过度,社会力量发展不足,便会形成国家机器“专制的巨灵”,人民无法享受被应许的自由。(资料图片)

正如书中的附图(见上图)所展示,国家力量发展过度,社会力量发展不足,便会形成国家机器“专制的巨灵”(套用哲学家霍布斯的“利维坦”(Leviathan)经典概念),人民无法享受被应许的自由:但作为铜币的另一面,假如社会力量过于膨胀,国家力量发展不足,则只会出现无政府主义的混乱局面。国家和社会力量必须恰到好处地平衡,才能产出“受约束的巨灵”,即自由民主体制有效运作。

作者把这脆弱平衡称作“自由的窄廊”—进入廊道的路径不容易,进去之后也有极大机会溢出。廊道之所以窄,是因为脆弱的社会力量,根本无法和强大的国家力量相提并论;更严重的是,就算社会力量被动员起来,也要发展得恰到好处,否则很容易又会落入国家效能不彰的困境。国家和社会力量皆过犹不及,以至廊道极为狭窄,人类自由极难确立。

不过,问题还有更加复杂的一面。看了《自由的窄廊》,不期然令我想起,早前Kate Raworth出版的《Doughnut Economics: Seven Ways to Think Like a 21st-Century Economist》。书中套用“冬甩经济”来比喻经济发展的临界点,与“自由的窄廊”仿佛如出一辙。尽管前者探讨的是经济议题,与后者探讨的政治议题迥异,当中却隐含着极为重要的关联。

若经济发展超出地球资源的承载力,便会构成无可挽回的生态危机。(Getty Images)

按照Raworth的观点,经济发展受制于生态环境的极限,若超出地球资源的承载力,便会构成无可挽回的生态危机—在相当程度上,疫情失控正是这个生态危机的缩影。但经济发展同样存在另一下限,开发不足便会影响人类基本生存条件。因此具备可持续性的经济规模,只能存在于一条狭窄的“冬甩经济”之上。若换上另一种表述,那其实亦是一条“可持续性的窄廊”。

为何冬甩经济脆弱的均衡同样难以达至?这和资本主义体制先天的不稳定性至为相关。资本累积乃依赖经济活动不断扩张,发展速度稍缓,也大有可能构成系统性的经济和金融危机。经济发展速度过快,固然容易构成市场力量的失控;但作为铜币的另一面,经济发展势头一旦减弱,同样很有可能将市场拖垮。

“自由的窄廊”和“可持续性的窄廊”对人类现代文明的挑战已够巨大,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更大的挑战乃在于两条窄廊难以同步配合(synchronized)。也就是说,即使一个社会能维持在“自由的窄廊”,也很可能无法达至经济的可持续性;相反亦然,一个社会即使能进入“可持续性的窄廊”,却不一定能够同时满足自由社会的条件。

经济发展速度过快,固然容易构成市场力量的失控。(新华社)

从传统经济学的教条(包括艾塞默鲁和罗宾森二人的观点)出发,国家力量过大是窒碍经济自由发展的主要因素;但从资本主义的发展历史看来,现实的情况却可能刚好相反。无论在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国家,现代国家机器皆是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所谓的放任或自由经济政策,往往只是在经济发展起来之后,为了歌功颂德编造出来的一堆“废话”。

也就是说,当某些社会成功确立“自由的窄廊”,副作用之一却极可能是经济过度开发,人们方才发现与“可持续性的窄廊”的路径并不一致,难以同步配合。例如在英国和美国等地,为了维持自由民主体制的有效运作,国家需在物质上尽力满足社会力量的期望,但这往往超出环境生态的上限。

美国总统特朗普,即使在肺炎疫情未见缓和的情况下,仍急不及待要重启美国经济。(美联社)

以上观点过于抽象、不着边际吗?其实只需看看美国总统特朗普,即使在肺炎疫情未见缓和的情况下,仍急不及待要重启美国经济。路人皆见的显浅事实是,政治需要已完全凌驾社会经济的需要,争取连任的考虑势必带来过激的决定。美国国会通过历来最大规模的救市方案,巨额资源在其舞弄之下,势将成为总统选战中最有力的武器。

无论是共和或民主两党,均争相以巨额赤字预算作为主要政治注码。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列根时代开始,美国国债便不断向上飙升,至2008年金融海啸后达到失控水平,即使近年经济复苏,仍不跌反升。

在经济下行之际,华府采用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在经济向上之际,华府仍实施扩张性的财政政策。试问如此这般的国家力量,经济上又怎可能具可持续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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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于第212期《香港01》周报(2020年5月4日)《在过度与不足的窄廊上》,网上标题为编辑重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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