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我的原野盛宴】返璞归真 张炜吟唱田园牧歌
曾以《你在高原》获中国文学界最高荣誉之一、以奖励长篇小说创作为主的茅盾文学奖的山东作家张炜,今年出版了新作《我的原野盛宴》,颇有反响。
1955年出生的张炜,已过耳顺之年,不同于耗时二十余年书写的长达450余万字、描绘出生于五十年代人们的心灵史的《你在高原》,又或是充满政治与文化隐喻、刻划小镇上的三大家族建国后四十年荣华沉浮的处女作《古船》,在首部非虚构长篇作品《我的原野盛宴》中,张炜却以童真无邪般的笔调,一气呵成地吟唱了一首抛弃世俗、返璞归真的田园牧歌。
撰文:齐因
全书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描画童年的“我”在此成长,父母不在身边,和外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和每个小孩子一样,“我”为上学而苦恼,陪伴“我”的有我的好朋友、看园老人的孙子壮壮,还有小院里来来往往的采药人、猎人和打渔人。
正如开篇《野宴》一章中的自白:“我们家在海边野林子里,它是一座由几行密密的榆树围起的小院,院门是木栅栏做的,屋子不大,石基泥墙,屋顶铺了厚厚的海草。”如此基调,奠定了世外桃源生活的底色,朴实而温馨,浪漫而又有几分神秘。
原野:见天地与见众生
在《我的原野盛宴》中,涉及360多种动植物,大多数都闻所未闻。
比如猫头鹰的大眼让人看得害羞;豹猫尖尖的眼神冷得吓人;沙锥鸟在地上飞跑,“故意不飞,一边跑一边歪头看人,想看看人有多大本事”;鼹鼠“唰”的钻出地面嗅嗅,“从气味上判断面前这个人是好还是坏。”
比如荒野的声音、风的流动、野鸽的呼号,在作者笔下都是海滩上的生灵在说话、争吵和商量,“鸟儿啄一只无花果,风就把四周白杨和梧桐的感叹传过去,‘可怜啊!呜呜呜!’”无眠的夜晚,大海从远方传来一声声叹息,“我”若有所思地告诉壮壮,“咱们属于白天,夜晚就交给那些家伙好了。”
再比如,“我”上学的玩物,不是手机更不是iPad,而是一只安静的红色大蛹。大蛹也是生命,牠光滑、凉丝丝,不吃东西不喝水,所以“我”心心念念,一定要在开春前将牠放回土中,不然,牠就变不成蝴蝶了。这是个多么简单的世界,众生平等,分享同一片原野,相亲相爱,既互相尊重,却又泾渭分明。
跟着采药人老广,“我”学会了分辨药材:沙参止咳,茜草止血,人得了风寒要吃麻黄,白茅根解渴又利尿。广阔天地间,人与动物的关系不是看与被看,更不是捕手与猎物,而是基于共处的单纯情义。采药人说,他为贪嘴的母狐狸治病,“那狐狸不知怎么报答,就变了个聪俊的闺女,大辫子黑油油的,要跟我回村去”。打渔人见多识广,驾船拉网,在林子里和妖精打架,他什么都不怕。猎人上哪里都带着枪,却用得少,目的是吓唬野物,而不是伤害牠们。
万物有灵,树王成了精,外祖母口中,果园里最大的李子树,是所有树的老奶奶,她静静地护佑全部生灵,也任由几代人在树下虔诚祷告……活色生香的民间传奇与历史掌故,融入儿童澄澈的世界里,竟洗去了全部香艳迂腐的意味,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古人云,人生三见,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原野孕育了“我”,“我”又以最真的善良为原野赋予意义,在山河草木的润物无声中学会敬畏生命,在与众生的彼此成就中学会饱含悲悯,在灵性与神性之间塑造人性,这是一本无忧无虑的成长日记,宛如涓涓细流,沁人心脾。
童年:此心安处是吾乡
复旦大学中文系前系主任陈思和教授曾说,张炜是最早找到“民间”的作家,他的民间就是元气充沛的大地上,自然万物竞争自由的生命世界。
山东籍的张炜从不讳言,“胶东半岛的血统决定着我的音质。”有人说,张炜笔下,无论是《我的原野盛宴》中树林里请客的精灵,还是《刺猬歌》中给新婚夫妇贺喜的野物,又或《九月寓言》中田野间风餐露宿的流浪人,都上承“齐东野语”的民间传统,与《聊斋》发源地山东所流行的鬼神志怪文化息息相关。
值得留意的是,作者剔除了一切预设的价值判断,好与坏的面目并不分明,笔下的银狐、小猪、大雁,甚至神仙与妖怪,都像是不请自来的朋友,性格迥异,各自立体生动。
结合张炜的成长背景——小时候随家人迁居渤海湾畔的林中,远处有座园艺场,再远处是个人烟稀少的村落。母亲要工作,父亲长年在外,由外祖母带大的他,喜欢到海边的林子里奔跑,可见,“原野盛宴”中的“我”,显然是作者本人的写照,所以,对于创作初衷,他也指出,“这是个人最重要的一部份生活储备,一直想找个时间,用最大的力量,最强的笔力,最浓烈的色彩,最投入的情感把它表达出来。”
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写作四十年,在触碰过土地改革、大跃进、大饥荒、文化大革命等沉重题材后,千帆过尽,转而将对于童年如此浓烈的缅怀,化作云淡风轻的文字,摆脱种种枷锁,以温暖的色调过滤成人世界的苦难,以儿童纯真好奇的眼光记录一切,看似简单,却讲究功力。
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有云:“童年是小说家的存款。”张炜书中依海而居的山林岁月,各种稀奇古怪的野物,既是半世纪后对童年生活与乡土认同的再审视,也与他以往的作品反复呼应,建构起永恒的精神家园。
尽管没有刻意着墨,虚实之间,我们还是能捕捉到些许时代的脉络。譬如外祖母的宝贝是一只装满书的大木箱,偶尔看见书中夹着泛黄的落叶,外祖母想起往事,眼中闪着泪花,她却闭口不谈,因为“这些书只能锁在自家箱子里,传出去会惹大麻烦”;又像是在很远的山里,面对半年回来一次的爸爸,“我”问外祖母,爸爸为什么一定要去大山,“‘因为……不让人待见’,我瞪大了眼睛,‘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外祖母擡头看看我,很为难地挠挠头说,‘他是耿直的人。’”
可以推断,那段荒诞狂热的文革岁月,耿直的异己者别无选择,只有走进“大山”的宿命。但是,在眺望远方的时候,“我”仍旧觉得,“我将离开海边,离开林子,像爸爸一样,将来大概也要走进那片蓝色的山影”,少年对父亲的等待,背后是沉甸甸的历史脉搏,从寻找到理解,再到踏上父亲走过的路,字浅情深,耗尽半生追寻,是一份勇气,也有一种哀伤。
土地:跨越时代的诗意
《我的原野盛宴》中,作者对故土的缅怀,让人想起来自北极村的另一位茅盾文学奖得主、东北作家迟子建,她在《北极村童话》、《麦穗》、《雾月牛栏》等早期小说中,同样热衷以第一人称“我”追忆童年,描画外婆家的木屋、房前屋后的菜园、漫天飞舞的雪花。
年轻一代的“野生作家”李娟亦如是,她童年时随家人进入阿勒泰深山牧场,以经营裁缝舖杂货店为生,父亲早早离家,与母亲、外婆相依为命,在散文《深处的那些地方》中,李娟这样形容自己生活的土地,“我身边的草真的是草,它的绿真的是绿,我抚摸它时,我是真的在抚摸它,我把它轻轻拔起,它被拔起不是因为我把它拔起,而是出于它自己的命运⋯⋯我想说的,是一种比和谐更和谐,比公平更公平,比优美更优美的东西。”
一席话,不难看出,土地之所以成为作家们创作的母题,是因其独特而迷人的自有秩序,花开花落,春华秋实,生老病死,一律遵循。与其说作家们恋恋不舍年少时与自然相伴的时光,不如说他们歌咏的是质朴而本真的人生态度,正如张炜笔下反复出现的“葡萄园”意象:“我在园中小屋里写个不停,那都是从心里喜欢的故事和人。”寄托对未来的美好想像,那片宁静美丽的乌托邦,泥土芬芳,花香四溢,充满理想主义的诗意,也是逃避都市化浪潮的心灵一隅。
然而,土地所代表的种种,对于都市中人,都太遥远了罢?
就像阅读《我的原野盛宴》,清新之余,更多的是新奇。只因那份自然背后浑然天成的哲思,那种极致凝炼的人情之美,是处于工业时代与全球化焦虑中的我们未曾体悟过,也从未留意过,掩卷叹息,已不知今夕何夕。
《我的原野盛宴》
作者:张炜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
出版日期:2020年1月
上文刊登于第211期《香港01》周报(2020年4月27日)《《我的原野盛宴》 返璞归真 张炜吟唱田园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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