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矽谷帝国】未来学者戳穿矽谷神话
每当提及矽谷(Silicon Valley),总予人进取、阳光的感觉,更俨如创意的集中地、创新的代名词。谷歌、苹果、亚马逊、脸书等出身于矽谷的国际知名企业,也成为不少大学毕业生趋之若鹜、希望可以投身其中的对象。与之对立,自然是因循守旧、拒绝变革的象征─各地或各级政府。远的不说,香港创新及科技局局长杨伟雄一句:“有边个见过Steve Jobs?未有?我见过!我真系见过!”沦为笑柄,更凸显政府官僚在创新方面的落后及不济。
撰文:罗乃智
不过,针无两头利,凡事有光明面,必然伴随阴暗的一面,矽谷自然也不例外。在传媒一片吹捧矽谷创新文化的氛围下,有未来主义学者发出诘问:“这是我们想要的那种进步吗?市民是否意识到变化发生的速度?对于矽谷定义的未来,是否应该欣然接受?”
这位未来主义学者是露西.葛芮妮(Lucie Greene),她曾任全球首家广告公司智威汤逊(J. Walter Thompson,2018年跟另一间公司合并为Wunderman Thompson)内部未来及创新智库“创新集团”(Innovation Group)全球总监。她对这种矽谷趋势隐隐不安,遂走访企业家、风险投资者、学者、记者与社运人士等,探讨矽谷因其全球影响力为未来带来的紧张局势,写下这本《矽谷帝国:商业巨头如何掌控经济与社会》(Silicon States:The Power and Politics of Big Tech and What It Means for Our Future),为读者剖析这些企业真正着眼利益所在,以警醒其未来对公民拥有的巨大影响力。
八成美国消费者希冀矽谷精英从政
葛芮妮对矽谷阴暗面的思考,除了是个人资料被肆意利用作商业及政治用途等大众近来渐渐意识到的议题外,更多是广泛、全面以及前瞻式反思。她认为,矽谷企业家的野心愈来愈大,除了本身商业发展,也意欲染指公共领域,包括新的社会模式、系统、城市规划及未来愿景,她因此质问:如果矽谷替代政府,后果如何?如果医疗、教育、城市建设等本来在传统意义的政府责任,均由矽谷来肩负,会产生什么后果?
这绝非无稽之言,葛芮妮本人谋事的智威汤逊2017年有民意调查显示,超过八成的美国消费者表示会将选票投给矽谷领袖,以担任从市长到总统各级政府职位,反映市民对政府官员的不信任、不满意和不耐烦到达几乎无法忽视的地步。
矽谷企业家有意无意之间也在挑战政府,他们宣扬达尔文进化论式的思维:创新就是正当地进取,并发展和塑造这个世界,使之不再被层层框架所束缚,不被政府或其他规矩所羁绊。在这个思维下,无论是矽谷的领军人物或其斥巨额聘请的公关,均试图改变叙述方式。刻意制造矛盾─僵化的政府监管与解放、自由和消费者选择。无可否认,这种建立框架(framing)的功夫做得很好,不少舆论认为,这是在限制政府约束创新型企业种种活动的意愿和能力。
随着财富及影响力不断膨胀,带有强烈天命论意识的矽谷领袖们,似乎下定决心要超越传统商业或工业界,他们要去改变宇宙─有“矽谷钢铁侠”之称的特斯拉汽车和SpaceX创办者马斯克(Elon Musk)便是表表者,乃至改变现时已知的生活和未来。对于这批野心家,葛芮妮毫不信任,她认为矽谷精英带着“遗传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视角塑造世界,亦不忘着眼于长期的、潜在丰厚利润的市场。
在这场转变或改革中,至少在公众看来未来的设计师不再是政府,而是矽谷─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人民笃信政府的氛围大相径庭。葛芮妮在描述这样一个趋势:现在世界各地的企业家将会超越民族国家,行业性质是什么已变得无关宏旨,重要的是,过去在国家政府领域内的责任,今后将由这些企业家来完成。
揭示高科技巨企如何迷惑消费者
以亚马逊为例,作者认为它有自己的全球治理体系:制定自己的法律、定价、条款,基本上自成一国,能够满足它的“人民”(也就是消费者)的任何需求。然而,这个过程中却会伤害所有供应商和大小品牌,亦对政府构成愈来愈大的负面影响。葛芮妮认为,亚马逊暂时仍然以消费者第一,所以普遍市民不觉得有问题,当它成为市场垄断者时,消费者的下场将与供应商无异─被迫遵守其创始人贝索斯巴(Jeff Bezos)制定的规则、体系和做法,而其决策过程并不透明。
作者在书中亦花了较长篇幅描述及报道Airbnb(爱彼迎)这个矽谷新宠。它起源于两位创办人为解决房租问题而于房内放上三张气垫床再平价出租予有需要的旅客,经过数年发展,现已摇身一变成为共享经济堡垒。Airbnb也被定位(或自我定位)为未来、进步的象征。
然而,葛芮妮指出这家企业不过是擅长制造舆论和创造群体归属感。她实地考察吸引来自世界各地人士的Airbnb房东大会。表面上让房东互相交换知识心得、平平无奇的三天聚会,在作者笔下犹如催眠集中营:房东大会中TED风格的米高峰俯拾皆是,演讲语速缓慢,精心挑选的讲者甚具戏剧天赋,引得观众阵阵欢呼,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内容尽是新增服务、担任房东的技巧、社区中鼓舞人心的故事。单看文字描述,不明就里者会以为是纳粹德国宣传大师戈培尔(Joseph Goebbels)再生,以传统的伎俩配以现代的技术,迷惑人心。
当然不止于此,Airbnb在动员房东及租客方面,自有一套完整策略。例如建立内部Airbnb语言社区,提高用户“维权”意识,策动他们致函游说政府相关部门,允许合法地以共享形式出租公寓。当然,这个出租房屋的平台仍然会聘用说客进行游说,亦同时会号召、凝聚社群成员推动房产共享,既赚取商业利益,更巧妙地占据“革命的激励者”这道德高地,将企业象征为人民的捍卫者,而非站在“可恶的”国家一边。
有人批评政府落后、阻止市民选择以经济实惠的方式旅游、维系既得利益者等,葛芮妮不置可否,也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但对于Airbnb以公民领袖、人民捍卫者自居的做法,她冷冷一句:“它当然不是,它是一家公司。”
企业家借慈善行为操控公共事业
至于为人称道的矽谷企业家的慈善行为,也就是Facebook首任行政总裁Sean Parker形容的“黑客慈善”(hacker philanthropy)─社会公益和追逐利润并不冲突,而是让工作变得更精简有效的利他主义─作者同样嗤之以鼻。她认为从微软创办人比尔˙盖茨为首的慈善风格中,看出“慈善资本主义”(philanthropic capitalism)的弊端,即利用规模经济和企业家精神为落后国家带来资源的同时谋取暴利,是公关思维挂帅,事后还可以对批评者耀武扬威,暗示自己已尽了社会责任。
葛芮妮引述英国《卫报》发表的长文《The trouble with charitable billionaires》,揭示企业执行长不再满足于做生意的社会,而是想去控制公共事业的野心。在今日新冠肺炎肆虐期间,不少矽谷企业家纷纷表示愿意或投资或捐款,投入抗疫工作,不难想像,在作者眼中也是公关伎俩。
在传媒的造神运动配合下,矽谷在文化影响力方面,已远超政府和学术机构,甚至超过了素来引领文化潮流的荷里活。这位未来预测者却不敢乐观,她认为矽谷其中一个阴暗面在于严重的文化缺陷:偏爱白人男性而忽视女性和少数族裔,偏爱富人甚于穷人。
她认为矽谷是“白人男性主导及操纵的私营企业”,虽然有漂亮的口号和努力,但明显不会照顾所有人的需要,如果未来由他们取代政府提供医疗、教育等服务,行事偏颇之处不难想像。
对未来的想像,当然不只是科幻小说作家的特权,理应是每位公民的责任。如果市民大众不作思考,意味着将建构未来的权利,拱手相让予野心勃勃的企业家。综观全书,葛芮妮对未来甚为悲观,也没有提出切实可行的举措,让读者可以防范这个“帝国”的扩张。这也难怪,毕竟创新、进步乃是不少人的信仰,加上网络世代对政府、政权高度不信任,要为政府说项,难度之高,几近不可能任务。
但是,如果未来学者只是告知读者未来就会将如反乌托邦科幻电影般,由数个大财阀掌握市民的一切,似乎有点儿戏。这也导致本书愈读愈像对矽谷发展及文化控诉的大杂烩,自然也是对未来悲观的投射。但这种一面倒式的报道及描述,似乎流于“同温层”式指控,对矽谷本身持怀疑态度者,将继续怀疑,一边翻页阅读一边连连点头;信仰矽谷光明未来者,将会一笑置之,继续沉醉于美丽新世界的想像;至于本身中立或持观望态度者,则难免面对这种过份偏侧的报道,保持一定距离。
《矽谷帝国》
副题:商业巨头如何掌控经济与社会
作者:露西.葛芮妮(Lucie Greene)
出版:天下文化(台北)
出版日期:201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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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于第207期《香港01》周报(2020年3月30日)《《矽谷帝国》 未来学者戳穿矽谷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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