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号房.深度】韩国“厌女文化”是怎样形成的?

撰文: 陈澔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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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N号房”事件近日引起社会哗然。疑犯利用海外通讯软体Telegram,在不同聊天室流传对女性性虐待的影片,而付费加入聊天室的观看者超过26万名,换言之每100名南韩男性当中,便有一位在聊天室内。事件令人发指,但并非唯一,因为偷拍、性虐、剥削女性的风气早在韩国大行其道,根深蒂固的“厌女文化”可谓无处不在。父权主义本在亚洲当道,为何韩国特别厌女?

这宗集体性罪行始于2018年,“N号房”经营手段极具规模及组织。主要经营者在Twitter搭讪曾上传性感照片的女性,引诱对方点击病毒网址,取得个人资料后冒充警察威逼利诱对方拍摄裸照,亦逼迫未成年及残疾女性作“性奴”,将犯罪过程拍下来发布至Telegram聊天室,供付费会员观看。“N号房”设立会员制,如欲成为会员,便要先满足入会条件,如要上传自己的色情影片,甚至自己亲人、女友或朋友的性爱影片,亦要在群组中对影片女性作出性骚扰如“强奸她吧”,以保留会籍,换言之会员不单是观看、传播者,亦是加害者。

韩国传媒报道,N号房主谋“博士”赵主彬称持有一名未成年的女歌手出道前拍下的影片。(资料图片)

影片恐怖程度更是令人髪指:如暱称为“博士”的主脑要求多名受害女性在身体用刀刻上“奴隶”、又有裸体女性在男厕被迫扮狗吠等等,色情及凌辱影片在多个群组内流传,被害女性暂多达74名。青瓦台请愿留言板瞬间有逾300万人署名,多名艺人亦表态,要求政府承诺警方彻查事件,同时要求公开犯人“博士”及会员等不法者的长相与个人资料。

“N号房”事件不是唯一,韩国的偷拍风气早已大行其道,例如于2016年因舆论压力关闭、会员人数超过100万人的韩国网站“SoraNet”,当中便充斥大量偷拍片段,甚至伴侣为求报复前度性爱影片,即使2018年首尔有七万多名女性上街抗议,偷拍行为亦没曾停止,如去年发生的BigBang胜利、郑俊英偷拍及分享性短片等等事件,这些现象不是突如奇来,而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因果,从要求女性自残、喜欢看到女性遭霸凌,到批评女性身材打扮,这些都是表征,并与偷拍文化、性犯罪等互为表里,父权体制下所造成的性别不平等,才是问题所在。

“N号房”性虐待案轰动韩国,至少涉及72名受害女性被迫拍摄性虐影片,再上传到Telegram群组予“付费会员”观看。(资料图片)

1)根深蒂固的父权思想

去年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有这样的一幕:金智英在结婚后想重回职场,丈夫决定请育婴假帮忙照顾孩子,但金智英的婆婆发现儿子请了育婴假后,便大骂金智英,甚至挂金智英电话,南韩长年女性被塑造出长大嫁人,而结婚后便专注在家照顾小孩的形象。

的士司机的每天第一名客人不接载女性、金智英被耻笑她是拿老公薪水享受的“妈虫”⋯⋯《82年生的金智英》刻画出韩国女性日常所遭受的折磨与困境,女主角从出生、求学、工作、结婚、育儿等,每个生活片段均充斥著两性不平等、性骚扰的的痕迹,金智英这个平凡又普遍名字正好是不少韩国女性的代名词。电影因有著强烈的女权色彩,甫推出后反应两极,不少女性观众为表示认同而纷纷进场支持;与此同时网民对主演女星群起攻之,不少当红韩国女星亦因提及此部作品,而遭到粉丝及网民抵制。为何为自己发声的女性,却遭到韩国网民强烈批评,他们对女性的恨意因何而生?

“男主内、女主外、相夫教子⋯⋯女性是被矮化的身份,不论在财政管理权还是社会上也没什么特别功能,只需做好传宗接代的家庭功能。”专门研究南韩流行文化及政治的中大全球研究助理讲师钟乐伟提出,韩国是传统重男轻女的社会,在男性主导下,女性社经地位尤低,这种心态塑造了50岁或以上年龄层的男性看待女性的观感。

《82年生的金智英》刻画出韩国女性日常所遭受的折磨与困境,女主角从出生、求学、工作、结婚、育儿等,每个生活片段均充斥著两性不平等、性骚扰的的痕迹。(《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韩国社会风气保守,不少女性先天便被赋予的弱势地位,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及社会文化中蹒跚而行,由男性负起家庭责任。2017年3月,南韩保健社会研究院曾发表生育率及结婚率报告,指南韩结婚率低下,是基于年轻人尤其高学历、高收入女性热衷于“提升自我价值”。报告建议企业对这些“不必要的自我投资”如曾出国留学的女性给出相较不利的雇用条件, 如提供较低薪资,迫使她们放弃出国,早日步入社会,继而结婚生子。

官方报告一出便引起轩然大波,这份将结婚率和生育率低的茅头指向女性,俨如视女性为生育机器,在“男主外、女主内”的父权社会中,温顺、居家、安静的贤妻良母是传统的女性形象,女性很少作为女性自己。

钟乐伟形容,韩国社会中,女性不论在传统家庭角色定位或是社会工作岗位,均一直被忽视及矮化,情况在亚洲地区相对严重;而N号房更是极端的仇女表现,视女性为奴隶看待,而这大规模的集体犯罪事件涉及逾26万名会员,与新天地教会教徒数目不相上下:“这是很夸张的,反映男性视女性为消费品、用作满足自己欲望的价值观根深蒂固。”如在“郑俊英群组”事件中,涉事者不但性侵、偷拍及散布性爱影片,更对受害女性评头品足、甚至侮辱,弥漫著“厌女”情绪。男性为求彰显父权下的支配者权威,便尝试贬低及物化女性,或利用肢体及性暴力欺负或凌辱侵犯女性,从而贬低女性地位,并获得快感。N号房事件不是孤例,如去年自杀演员张紫妍及前女团KARA成员具荷拉,前者出道四年来被迫从事性交易;后者生前饱受前男友威胁及暴力对待。

2019年自杀的女团KARA前成员具荷拉生前被前男友利用性爱影片威胁,事件曾引起社会极大回响。(Getty Images)

2)平权的反扑 换来更深的厌女文化

女性主义在西方擡头,但来到父权色彩浓厚、社会风气相对保守的韩国,也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成为“厌女”势力的助燃剂。钟乐伟表示,理论上,当社会文化日渐开放,如愈来愈多平权议题浮现、学生出国留学感受海外文化,韩国人也应知道不可停留在封建、保守的视野之中,厌女心态或是父权主义亦不应再是年轻人的主流。在是次事件中,被逮捕的“博士”年仅25岁,而其他共犯相当年轻,却向未成年少女施暴凌辱,为何“厌女文化”到了年轻一代,仍是缠绕不散?

厌女文化植根韩国的原因千丝万缕。顾名思义就是对女性厌恶,不仅对女性憎恨及存有偏见,更把女性视为男性的附属品,会尝试透过对女性的言语暴力及性剥削建立优越感,并视行为合理。钟乐伟认为,厌女现象或与男性的危机感不无关系:“有不少男性觉得这一代的女性很‘挑机’,特别是在互联网及讨论区的推波助澜下,对骂情况加剧。”南韩经济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急速发展,男性拥有稳定的工作,女性则待在家中照顾家庭,建立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直到九十年代末的金融危机,多了女性投入职埸,加上南韩面对人口老化问题,女性劳动比例越来越高,甚至达到某些社会地位,变得更独立自主、勇于发声。当往日由男性垄断的职业及领域,都出现了女性身影,男性便对女性成为自己在职场上的竞争对手感不满。

“男士看到女性出来说话,会对对方反感,觉得女性只想批评,当提及‘同工同酬、女性平权、为何男士能拥有某些工作机会’时,男性觉得女方在夺走他们拥有的东西⋯⋯加上互联网更易令事件发酵,女性可在网上骂男性,对方便会觉得女士有意识地抢,这并非追求平权那么简单,而是争取比男性更多的、高于男性的措举。”钟指出,这些举动或被部分男性解读成“动摇男性领导、分配资源的地位”,即使女性没有抱持此想法,但南韩社会长年向男性倾斜,被抢感觉在所难免。

南韩经济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急速发展,男性拥有稳定的工作,女性则待在家中照顾家庭,建立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世界经济论坛《2019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南韩的性别平等在153个国家中排名第106,较2018年上升9位,尽管名次并不理想,但无可否认的是南韩女性地位日渐提升。南韩政府在2001年成立“女性家族部”(又名“两性平等家族部”),部门专责制定女性政策、防止家庭暴力与性虐待等工作,改善妇女儿童的福利及地位;而文在寅政府自2017年起,为了推动女性就业而推出一系列政策,如增加女性雇员在公共机构及私人企业占比。

不幸的是,政府的性别平权举措没有令南韩女性过得更好,反被社会视为“亏待”男性。韩国就业竞争本已激烈,传统的父权思想本对男性造成很大压迫,使他们视成家立业为理所当然,韩国对学历的歧视、以及社会被财阀的垄断加剧男性压力。当男性在职场受挫时,或会认为女权擡头源于剥削男性权益,甚至将自己未能结识对象、要用服兵役、社经地位不再如前等窘局归咎女性,这种危机感及不满深化父权社会的厌女文化。在此脉络下,为了表现出对女性的憎恨,仇恨女性的言行无孔不入,甚至从互联网延伸至现实生活,以抗衡女性的“强势”压迫。

N号房:韩国一直以来都是网络色情的“风眼”,图为2018年10月,首尔有示威者高举“My life is not your porn”(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的标语,抗议猖獗的偷拍文化。(Getty)

3)网络回音 陷入仇男仇女漩涡

每当谈到性别议题,韩国社会便会变得躁动不安,这些性别刻板带来的框架,不单引起歧视,亦会衍生现实及虚拟间霸凌。近年来发声渠道变多,有更多女性走出来批评男性,网络亦令厌女心态越发激进。钟乐伟观察到,在这三至五年间,两性问题不时再度炒热,争论亦开始白热化,网络对骂是原因之一:“互相对骂很常见,如男性批评女性是‘大酱女’--口说追求平权、但仍会花男人钱、拿著数⋯⋯”男性看“女权自助餐”在眼内,便会感到不公。

“仇男”与“仇女”两者不断拉扯角力,男女间的网上骂战,在年轻网民中更为普遍。韩国民调机构Realmeter曾在2018年调查发现,有76%的20至29岁的男性受访者指自己反对女权,30至39岁男性则近60%,不少韩国女权组织较为“激进”是原因之一,指她们不仅高举女权,亦不乏对男性恶意侮辱。

而在2016年5月韩国轰动一时的江南随机杀人事件中,30多岁的凶手不认识死者,自称因常年遭到女性无视,因而有“仇女倾向”。

2000年,当时南韩便流行以“大酱女”如形容爱好名牌、炫富或是长得不好看但贪慕虚荣的女生,“大酱”用作讽刺女性“大便还是大酱的味道也分不清楚”;韩国男性认为穷酸又省吃俭用的“酱油女”才是心之所向,女网民亦以“辣酱男”反击,讥讽非常省钱、只会到便宜的小食店吃饭的男性。到了2014年,对女性的批评更为变本加厉,新一代韩国女性总想依靠父母或异性、自私、崇尚名牌,称女性为“泡菜女”,并在韩国右倾“最佳网文日报储藏所(Ilbe)”等论坛大肆讨论。

N号房:男团BIGBANG前成员胜利被控扯皮条等七项控罪。图为2020年1月13日,胜利出庭应讯后离开韩国首尔的法院。(资料图片/Getty Images)

Ilbe论坛被视为仇女、仇恨言论的集散中地,以歧视及谩骂韩国女性、外劳、韩国某地区、抹黑左派人士而闻名。2015年,一些女性网民便自立门户,成立了一个名为“Megalia”的女权论坛,Megalia的初衷是提倡女权,主张男女平等,反抗对女性的性别歧视,却日渐变成与ilbe同流的性别歧视网站,深化了男女间的对立,令男性对女性的厌恶和反感,Megalia的网站标志上用来表示“短小”的手势,就是在讽刺男人的生殖器很小。

当平权运动日益进取,不少韩国女性期望为错误的社会观念“拨乱反正”,极端女权主义者更甚。现时不少流行文化如男性杂志封面、电视剧均牵涉男性如何看待女性的操作,钟乐伟举例说,如不少电视剧均有不少女性期待被男性按在地上亲下去的桥段,实质用浪漫包装“约会暴力”,同时在物化女性,这些都成为Megalia批评的对象,而非再如以往般接受、忍耐。

女权意识的擡头、Metoo运动、流行文化如电影《素媛》、《熔炉》对社会作出的批判,使南韩社会的两性关系越发紧张,加上网上讨论更易令志同道合的人围炉取暖,更能自我肯定,加强观点。社会气氛日益绷紧,钟乐伟坦言:“长久以来韩国歧视也很严重,男士不应因为女性争取平权而感到受威胁,这些问题必须得到正视。”N号房所引起的关注或许数月后便会告一段落,但韩国根深蒂固的父权观念、男性对女性擡头的不满、以及网络催化的激进仇女与仇男文化,这些都是构成韩国性别冲突的致命伤,亦是当地社会不可回避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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