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评析】市场是另一个“想像的共同体”
在香港长大的朋友,求学时期都必定读过“石硖尾大火”这段历史。黑烟笼罩木屋区的照片,相信上一辈仍历历在目。这场发生于1953年圣诞节的火灾,烧毁超过2,500间木屋,导致五万多名灾民无家可归。港英政府为了安置大量灾民,遂开始兴建七层徙置大厦,是为香港公屋的起源。不过,人类学家司马雅伦(Alan Smart)在2006年的著作《The Shek Kip Mei Myth: Squatters, Fires and Colonial Rulers in Hong Kong, 1950-1963》,却演活了一场经典的“踢爆”骚,指出所谓“石硖尾大火”的论述,只是港英政府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台戏!
这套论述用以合理化日后被称为“积极不干预”的殖民地政策,并且力图解释一个奉行“自由放任”(laissez-faire)经济哲学的政府,为何“被迫”大规模地介入基层的住屋问题。背后其实隐藏着工业资本“圈地”(enclosure)的需要,以及控制官地作为政府主要收入来源的考虑。
这故事不禁令我想起同为人类学家的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其名著《Debt: the First 5000 Years》(2011)中,同样大玩“踢爆”游戏。他开篇便提到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在原始社会中,我们的祖先透过“以物易物”(barter)方式进行交易,你拿十斤橙来和我换五斤苹果,我又拿三斤橙和他换一斤米,诸如此类,当中构成极大的配对困难和极低的市场效率。于是,聪明的祖先发明了货币,由此亦标志着市场经济的诞生。
格雷伯指出这个最早来自阿当斯密(Adman Smith)《国富论》(The Wealth of Nations)的故事,现已成为所有经济学教科书的基本内容。但从来没有任何信史或考古证据,证明“以物易物”曾在远古时空广泛存在。在资本主义出现之前的上中古时期,货币普及和广泛流通使用的程度,亦远低于我们作为现代人的想像。由此意味关于市场经济起源的“历史”,只是经济学家杜撰出来哄人的神话,意图证明金钱世界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假如“石硖尾大火”是个关于“小政府”的神话,“以物易物”便是用作支撑“大市场”的神话。两者其实异曲同工,相辅相成,亦是香港中小学课本常见的内容。
史学家班纳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曾在《想像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一书指出,由于印刷术和书面语的普及,以及传播媒体的广泛流通,令多元混集的族群得以凝聚,构建出现代国族主义的身份认同,但这些国族身份只是“想当然”的存在。“想像的共同体”一词,遂成为对国族主义批判的有力武器。对天朝帝国强烈排斥的香港人,对这名词自然不会感到陌生。
当代大热的另一史学家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在《人类大历史:从野兽到扮演上帝》(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2014)中举一反三,进一步指出现代智人通过建立语言和认知能力,在过去数万年摇身成为雄霸地球的物种,要诀正是建构各类能凝聚群体意识的神话,形成异常强大的集体精神力量——民族主义固然是引人入胜的故事,宗教信仰又何尝不是成功的例子?
推而广之,人权、自由和民主的普世价值,金钱、贸易和市场无远弗届的力量,同样是人类建构出来的现代进步神话。正如哈拉瑞指出,在过去绝大部份的历史时段,金钱往往被视为万恶之源,借贷操作就更是恶中之恶,高利贷是不容于社会道德的劣质行为。但是,到了现代的资本主义世界,这些观念和论述却被彻底扭转,银行和信贷体系正是故事的主角,并且构成点石成金的新魔法力量。不难想像,阿当斯密正是历史上说故事最成功的人。
然而,随着当代经济危机不断加剧,特别是经历了2008年的金融海啸之后,人们对金钱和市场的信仰,已在不同程度上有所动摇,只是苦无出路。
英国科尔宾(Jeremy Corbyn)和美国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冒起,均是资本主义社会前所未见的现象。回到香港,自从1980年在《选择的自由》 (Free to Choose: A Personal Statement) 一书中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米尔顿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奉为全球最自由市场体系,自此便一直沉醉在这美妙的神话中,久久无法苏醒。
显然易见,这个神话为香港带来了巨大的益处,但同时也埋下了一个极大的危机。其中之一,是我们愈来愈倾向采用单一的标准——即价格机制来衡量所有经济活动,甚或是一切社会关系的价值。我们愈来愈专注于最赚钱的行业和产品,其他的社会经济需要一于少理——仿佛只要有钱,余下所需都可以用钱买到。
因此,我们的城市愈来愈专注于金融,那是单一最赚钱的行业。若要让更多人同时赚最多的钱,我们则选择了旅游业——特别是专门接待内地旅客的旅游业。因此,我们的社区和街道可以什么也没有,仿佛只需要有金舖、药房和电器舖便足够。自从2003年沙士后,内地开放港澳个人游,十七年来,我们便一直财源滚滚,换来的则是经济和产业结构急剧单一化。
近日,新冠肺炎对全球造成沉重打击,香港过于依赖内地经济、过于依赖单一产业的恶果,自然亦以倍数计地放大出来。不但暴利行业在一夜之间消失,连带我们口袋里即使有钱,却连最基本的卫生用品——口罩、消毒和清洁用品,也不一定能够买得到。犹记得农历新年假期之后数天,新鲜蔬菜和肉类供应亦一度成疑——难道只要口袋有钱,我们就真的三餐无忧?
在经济危机不断加深之际,唯一出现“背驰”的是香港股市,恒指至今仍高企在26,000点之上,较一年前仍有不少增幅——这反映我们的经济基调仍然健康?我们的城市长远仍甚具竞争力?抑或只是在中港融合的趋势下,金融市场已经完全脱离本地实体经济,赚钱和蚀钱都愈益和本地产业无关?
既然香港金融业的服务对象,只是遥远和未知的想像的共同体,我们亦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起用经济专家骆惠宁作为西环的新当家,主要目的正是要稳住中环的金融中心。
在“一国两制”苟延残喘之际,仍让香港长期累积的故事力量,继续发挥支撑内地经济神话的奇妙作用。这一切一切,已和我们距离得愈来愈远;而这个香港,也让我们感到愈来愈陌生。
《香港01》周报特约撰稿人邹崇铭其他文章:
上文刊登于第204期《香港01》周报(2020年3月9日)《市场是另一个“想像的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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