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预算】重复又重复 “派钱”的政治经济学?
如果说历史有其偶然性,那么从历史的重复,我们大概可以看到事件的结构性动因。曾俊华年代的“6,000元计划”,在陈茂波年代几近出现了一个翻版。同样是“派钱”,陈茂波却搞得怨声载道。
因为几近相同的历史在2018/19年度的《财政预算案》重演,当时财政盈余达1,380亿元,比一年前预计的163亿元多了七倍,财政储备达10,920亿元。陈茂波明言会和市民“关爱共享”,将约四成盈余“派糖”,包括退税、综援出“三粮”、免差饷、学生获一次性津贴等等,总值逾500亿元。然而市民一样不收货,基层觉得退税、退差饷没有惠及未有交税的低收入人士;中产觉得买楼依然是遥不可及,宽免差饷只是益了炒家及地产商。据香港大学民意研究计划调查所得,市民对于该份财政预算案的不满率超过四成,评分只得48.2,是逾十年来的新低,而且这两项数据在紧接的两轮民意调查均有超过误差值的下跌,反映市民的不满与日俱增。
最终政府在三个多星期后让步,推出“关爱共享计划”,向18岁以上通常居住在香港,且没有任何物业、没有领取社会福利金、在上一个财政年度没有缴交薪俸税或退税少于4,000元的合资格人士“派钱”最多4,000元。不难想像,复杂的经济审查条件愈多,相应的行政费也会愈高昂。据政府资料,“关爱共享计划”在总共发放110亿零50万元的同时,员工开支、办事处租金和设备就用了3亿3千万元,按该计划总共收到347万份申请计,人均行政费达95元。相较之下,“$6,000计划”的行政费只有1亿3千多万元,按总共612万宗申请计,人均行政费只要21.5元。
实际执行上,两次“派钱”的差别在于means-testing,即资产审查—造成了市民在接受程度上的不同。曾经有报道指,有市民取表、填表、交表,忙了一大轮,但经资产审查后所获发的金额只有4元,结果令人失望。资产审查虽然在香港的各项福利措施中并不罕见,但很明显,从公共财政的角度而言,钱要派得准,行政费就会贵,“派得唔抵”。而且“派钱”派得不好,反而会造成新的不公平:为什么老板业主可以自动退税、退差饷地租,福利措施受惠不足4,000元的基层反而要花额外精神和麻烦去填写表格申请?
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政府为何仍然要做?其实从两次“派钱”经验可以得知,香港政府压根非常抗拒。两次“派钱”的背景都是政府大幅低估财政盈余,即使在《财政预算案》主动“派糖”,市民仍然觉得不足,造成不满情绪。“派钱”就是政府安抚市民的最后一招。政府被逼“派钱”,但不想因而有巨额的财政负担,就以“帮助最有需要的人”为名(或2018年“关爱共享计划”的说法“补漏拾遗”),将财富分配的幅度减至最低。在这个背景操作下,“理财新哲学”可能“新极有限”。
2020 To 派 Or Not To 派?
到了今年,因为反修例风波,进一步令香港的经济加速下行,跨政治光谱的各大政党,包括民主党、新民党、自由党等纷纷建议本年度的《财政预算案》向18岁以上居民“派钱”或派消费券,绝大部份的建议金额达10,000元,民建联则在新型肺炎爆发后建议政府不用等《财政预算案》公布,先向市民派发10,000元用以购买防疫物资,支援生计受影响的人。有了上次“关爱共享计划”的经验,舆论一面倒倾向没有资产审查,那么这一笔过支出必然超过600亿元,甚至逼近700亿元。在这个时间点“派钱”,当中想要平息民怨的政治味道就更加明显。但面对经济下行,政府会愿意负担这一项支出吗?一旦政府再次“派得差”,随时形成新的危机。
专注香港税制、公共财政史的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助教冯志强分析:“‘派钱’从来不是简单地派了钱政府就有授权(endorsement),是整个package,你‘派钱’还要知道怎样派。”他举例说政府和旅发局举办的元旦大抽奖,也是“派糖”,明明是一件开心的事,竟然因为伺服器不胜负荷,再次令市民更加不满、甚至愤怒。“怎样表达整个package,怎样勾勒市民想要的东西,政府真的没想过,所以派多少钱都是没用的。因为问题是,‘派钱’是个方法,你要人感受得到。‘派钱’总体是个表演,当政治是一个表演的时候,这个‘派钱’的动作,你派得不好,场戏演得不好,你就输了。民主政体输了市民可以vote them out,但非民主政体输了他们不是vote you out了,他们是kick you out。”
冯志强不但质疑政府的操作能力,他更怀疑在今天的香港,“派钱”的政治回报是否还存在。“是不是派了钱大家就会消了气?”冯志强觉得,在现时的政治气氛下,更多人可能抱着“食穷民建联”的心态,“有没有‘浅蓝’或者‘浅黄’的人会动摇呢?我又不觉得,因为你“派钱”的时候‘浅蓝’的觉得你不应该助长这些(即安抚‘黄丝’),他会更加怨你,他会保持沉默;‘浅黄’仍然会挑剔你。我想带出的是,今日的要求真的不是政府以前那种行政主导的思维。”
更遑论,政府还有一个很确切的考虑—简单低税制。根据库务署新公布的政府每月财务状况,截至去年12月31日,2019/20财政年度首九个月录得500亿元赤字。虽然今年度的部份薪俸税和利得税仍然未入帐,但比较政府过去同期的财政状况,年尾录得赤字相当罕见,对上一次已经是2009/10财政年度,而当年年尾的赤字只有12亿元,最后整个年度下来仍录得盈余。可以说,香港在2019/20年整个财政年度下来,几乎可以肯定会录得赤字,更有会计界别估计,赤字可能高达700亿元。虽说香港政府目前仍然有超过11,200亿元盈余,然若果每年都出现“派钱”与否这个问题,每年600多亿元的经常性开支,钱从何来?
冯志强从中看到一个新危机:“政府如果真的‘派钱’,很容易,派了一次派第二次。政府现在的财政状况,及政体的财政基础其实支持不了。那么你便要征税,谁‘埋单’?你又要投资,但最近又被人降低信贷评级,之后又再卖地又不好。现在由这个政治危机,政府想安抚市民,它形成了一个社会危机,再形成一个财政危机。当出现财政危机的时候,要处理钱从哪里来的时候,很可能要问商家拿的时候,谈不拢可能造成政体内很大的裂痕。”
或许有人会比较香港和澳门的财政策略,质疑香港政府为何不可以像澳门政府一样恒常“派钱”。这个说法忽略了两点。第一,澳门人口比香港少很多,以“2019年度现金分享计划”为例,只有716,110人登记取款,总共派出不足70亿澳门币,对于在2018年财政盈余达538.7亿澳门币的澳门政府而言,负担不算很大。其次,澳门政府有稳定且大量的“批给赌博专营权之直接税”作为主要收入,而且这项税收在过去五年都占澳门政府总收入约八成,可谓澳门政府的金主。相应的结果是,澳门的博彩业主宰了这个城市的经济命脉,在2018年,澳门的博彩及博彩中介业对澳门的GDP贡献高达49.13%,同期博彩业的就业人数占整体22%,他们的月入中位数达20,000澳门币,比非博彩业雇员多6,000澳门币。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经常批评香港的产业结构单一,澳门便应该是极为单一,起码主导香港经济的产业有四个,澳门只得一头马车。在这个脉络下理解,其实澳门的恒常“派钱”政策才是畸形。因为其经济结构严重倾斜在一方—在赌博业工作的人比其他人的月入中位数高43%—所以政府用全民“派钱”来再分配,并在政治上安抚其他人。不过负担70亿澳门币,经济结构不均的问题随即消散,赌场、酒店的霓虹灯得以长期璀璨,这个“赌场政体”的金权政治又是不是值得香港参考呢?如果我们经常批评香港政府的退税、退差饷了无新意,那么我们根本不应该学习澳门。
“派钱”在解决香港过去的政治危机或许可行,但已经不合时宜;在现行财政结构下亦是不可持续的财政决策。更深一层的问题是,当我们习惯了年年“派钱”,很容易会忽略了香港财政的结构性问题—政府的其他支出合理吗?香港的税制本身公平吗?情况就好像当我们过份强调做好环保、回收、再造,就不会花时间反思我们本身是否需要如此庞大的消费。摆在面前的事实是,“派钱”在香港的公共财政,本来就是一个政治角力。为何会出现这个现象固然有其结构性因素—不肯进行全面的公共财政改革,但又要安抚市民—但这一招在短期内或许管用,然而对于长远根本解决阶级分化、贫富悬殊,一次性的“派钱”根本毫无作用,长期“派钱”在财政上也不现实。同样的批评也适用于其他一次性“派糖”措施,为何政府在过去十年有“结构性盈余”,累积坐拥过万亿元储备,但对完善社会保障和改善公共服务如此抗拒,反而一再告诫市民香港会有结构性财赤危机?吊诡的是,政府一再重复税基狭窄,却又能经常祭出退税、退差饷这种措施,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将香港政府的财政收入和支出一并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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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202期《香港01》周报(2020年2月24日)《重复又重复 一份早已写好的预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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