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上】捕捉异乡的遗民 刘博智:用镜头捎回还乡梦
这天原应该是冷冽的日子,却有和煦的暖意,更有一股古巴夏湾拿的燥热。在深圳“越众历史影像馆”,偌大的灯箱照片散发着蓝调,即使样貌黝黑的南美洲面孔,骨子里还是流着中国人的血液,于是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在这蓝调中显得格外统一,看着《移民:刘博智华人流散文化影像展》,这些异乡人有的颦笑、有的愁思、有的漠然,不晓得是否在这个午后,他们的精魂被摄入镜头中,捎回了故乡,一圆父辈那个还乡梦。
撰文︰曹民伟 图:刘博智
认识刘博智,始于他统筹的古巴歌妃演唱粤剧晚会,令人好不惊讶,在香港粤曲式微的年代,他竟千里迢迢从古巴找来两位八十多岁老婆婆来港表演。一位白人婆婆竟然会讲广东话,更会唱粤曲,一位黑黝黝婆婆不会讲中国话,却懂得唱粤剧,勾起人好奇:怎的地球另一端有两个外国人在传承粤剧?后来经博智解释,方才晓得老一辈华人收养白人小孩教唱粤曲,另一位华裔女孩因爱穿戏装就学起唱曲,华人文化在古巴曾经绽放得金光璀璨。
博智谈到自己在香港度过的童年与少年生活,他记得那年代人人都穷,妈妈大清早就起床在士多卖面包,而自己小小年纪就要担当送货跑腿,是以他对低下阶层的移民生活特别有感触:“我要为那些不能发声的人发声。摄影来干嘛?难道只是拍给自己看吗?这样对拍摄对象也不公平嘛!”
刘博智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于香港,1969年申请往海外求学:“那年代香港揾食艰难,细细个就要冒着风雨帮士多送货,后来拿着舖保(以店舖担保)和创作就去报名出国读书,其实是去唐人街洗碗做黑工。”年纪轻轻就飘洋过海成为异乡人,启发他对华人移民深切的关注。
在七十年代入读美国布鲁克斯摄影学院取得学士学位,刘博智又在加州艺术学院(CalArts)取得硕士学位,以后于堪萨斯大学任教摄影直至退休。他的海外华人影像主题已经拍摄超过五十年,由青涩的少年拍到头发灰白的暮年。他的谈吐仍带着学者风范,说起迷上摄影的日子,他沉稳地笑笑:“我19岁已经迷上摄影,那时借同学的相机出去影相,后来买了部海鸥相机,借着家中开士多之便,拍摄初来香港的新移民顾客和店中外乡伙计,往后一生都致力于拍摄这主题。”
1985年投稿深圳《现代摄影》杂志的一辑美国唐人街照片,令这位年轻游子渐为人所识,也许缘份使然,博智筹划多时的五十年回顾展正正选在深圳举行。这半个世纪以来,他在全球追寻和拍摄早期移民海外华人的影像已累积多达一百多万张,其中就包括了北美华人、古巴华人、东南亚华人等,迄今未止。今次挑选展出的400多张作品,不少撷取自过往的两部个人摄影选集《再梦金山》及《流动.中国》。
这天由博智亲自带领,看一回他的展览,细味这些走遍大半个地球拍摄、也走遍了大半人生拍摄的影像。他娓娓道来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依然不时哽咽起来。他说:“我们中国人就是要聚焦于中国人的问题,中国人的自我和中国人的身份,若然我们中国人自己都不关注这些,别人就更不会关注了。”
漂泊海外的华人
甫踏进大型的地下展览厅,五千呎无间隔的空间有种空空洞洞的回响,犹如历史的跫音在回荡,四边墙上排列着比人还高的灯箱装置,展示2009至2019年十年间拍摄的古巴华人遗民。幽暗的空间采用了灯箱装置,带来不得不直视的冲击和震撼。极目望去,一色的蓝调灯箱将不同肤色、年龄的人们都统合成同一个色调,让大众的感观超越了黄皮肤、白皮肤,又或是黑皮肤。那是一个个异乡梦的延续,每个人对美丽新世界的向往都溢于言表,深深烙印在观众脑海中。
博智细说当初从拍摄北美华人的影像开始,听当地华人讲述古巴在革命以前曾经是海外最大的唐人埠,当年华侨多达15万人,是世界各国唐人街之首。然而,当他亲自踏足这片早已被华人遗忘的异国,当地“华人街”盛世已去,斑驳的墙上仍可看到诸如“中华总会馆”、“光华报”、“古巴武术馆”、“古巴洪门民治党”等古老招牌,破旧中难掩昔日的繁华,街头却鲜少看到华人的身影,大都是欧美裔人士与华人的混血后代。
展览墙上灯箱照片中的几位古巴老华侨,其中一位老人用仅记得的台山话跟他说:“我每天来这里,看古巴电视,吃古巴黑豆饭,等死。”事实上,这些隔着大江大河回不了故乡的老古巴华侨,人生漂浮到异乡,每天孤独地惦念故土,令人联想起鲁迅所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偌大的灯箱照片采用纪实的人像拍摄手法,每人拿着华人祖先的老照片,有的破烂、有的模糊。直观的镜头记录着各人当下的心情,依稀勾起似曾相识,仿佛是时事新闻中寻觅失踪孩子的母亲、找寻散失丈夫的妻子、追寻逃难亲友的徬徨面孔……
异乡人的移民梦想,不仅仅属于他们自己,也属于那个年代飘洋过海的一代中国人,那些怀揣着梦想的人们,可以从满布皱纹的脸上看出中美洲海岛之国的四季多风,为他们烙下沧桑印记。他们有的拿着妻子的旧照、父亲的残影、祖父的老相片、又或是一家天伦乐的全家福,如此地近,也如此地远,老人脸上隐约流露着缅怀神色,已然没有一点中国人轮廓的华人后裔、黑皮肤鬈头发的孩子脸上流露自豪,更多是中年人眼睛里泛起一片迷惑,拿着身穿唐装的父亲与穿上旗袍的母亲的老相片。
博智介绍墙上照片中一位像谜一般的古巴老华侨吴帝胄,他于1933年生于古巴,既懂西班牙语,也懂中文,年轻时曾从事古巴政府监视华人的秘密工作,为卡斯特罗巩固政权。他昔时与唐人间的恩恩怨怨,随着年华老去而烟消云散,很多旧事都不堪回首,晚年就只爱绘画唐人街的游龙舞狮、街道风景。他在81岁时随博智初次回到新会乡下,看到了父亲的另一位妻子,还有同父异母兄弟姐妹的老照片,他对故乡的想像就好像一场梦,而梦境中父亲讲述的中国故事原来都是真实的。
在偌大的展厅中,昏暗的大堂以灯箱式照片展示40张博智精挑细选的古巴人物肖像。入口一道大墙重现了真实比例的木房子照片,影像光暗分明中带点神秘感,混血老华侨吴帝胄站在夜里暗澹的木阳台上,深深的轮廓有点像曾经深爱夏湾拿的美国作家海明威。他在门外暗黑的阳台怀想故乡与离去的亲人,门内温暖的灯光下是早已将他乡当故乡的女儿,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心情。
博智描述另外一张黑皮肤鬈发的古巴少年照片说:“这是中国人的继子,虽然丝毫没有中国血统,却将继父破旧的黑白丁方相片放在钱包足足二十几年。”然而,博智自己岂不如是,问起他身在异乡,有没有为自己拍一张这样的怀乡照片,他就从皮夹子中掏出一张褪色的黑白方格子照片说:“这位是我的大妈,父亲娶了大妈没能生孩子,于是再娶了她的妹妹做二妈,二妈生了我,我一生都当她俩都是我妈妈,飘洋过海到何方都带着她的照片在身。因为我自己也是如此漂泊的华人,因此,听到他们的故事格外感动。”他讲着讲着在异国的夜晚总是想念母亲,眼眶逐渐红了一圈。
德国音乐家华格纳有一首歌剧《漂泊的荷兰人》,讲述的就是受到诅咒、在海上漂流多年的幽灵船长,要在寻得真爱后始获得救赎还乡。看着眼前一张张漂泊的华人面孔,想到博智对这些游子的关爱,仿佛将他们的精魂捎回国。博智的照片就像为漂泊异域多年、仿佛受到历史诅咒而离乡别井的游子,圆了回乡梦。
倚着楼梯栏杆直上二楼的展厅,光亮感与鲜艳的彩色照片多少令人松一口气。然而,墙上一行大字是:“人为何要离乡?”展览中每一张照片都仿佛在回环往返此一诘问。
继续阅读︰【专访.下】一代华人移居北美 刘博智摄录异乡“金山梦”
上文节录于第200期《香港01》周报(2020年2月10日)《捕捉失落于异乡的遗民 刘博智:用镜头捎回还乡梦》。
更多周报文章︰【01周报专页】
《香港01》周报于各大书报摊、OK便利店及Vango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订阅周报,阅读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