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下】纪录片讲述种族歧视惹争议 郭锦恩︰我没扭曲

撰文: 张梦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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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香港三年的郭锦恩从美国回来了,带着自己的最新纪录片计划《非黑非白》(Not Black and White),试图以外婆的故事为引子,带出一个更大的华人与种族隔离时期的故事。

承接上文︰【专访.上】转战幕后拍纪录片 郭锦恩追溯华人移民故事

一般华人移民都会落脚于西部的三藩市,开餐厅、做铁路工人,郭锦恩的母系家庭的选择却颇不寻常。为什么他们最开始可以在南部立足呢?已故华裔女作家张纯如的《美国华人史》提供了一些史料线索:特有的种族歧视文化让南方人严守阶级分际,但也导致零售产业变成一片荒地,反为华人创造了商机。白人视零售交易为低下行业,不觉得华人杂货店构成威胁;黑人则喜欢光顾华人经营的商店,觉得没有和跟白人交易时的等级森严感。

过去三年,郭锦恩曾走访博物馆、档案馆,查阅这段历史及跟自己家族史相关的资料。(黄宝莹摄)

不熟悉历史结构很难铺排纪录片故事,郭锦恩于是在夏威夷大学修读表演研究博士学位。过去三年,她充实地做着历史侦探,走访博物馆、档案馆,查阅这段历史及跟自己家族史相关的资料。“如果要形容呢,外婆的故事就像一朵花,我的研究就是查找她的根,发现她的根在很深的底下,并包含很多东西。”

除了历史研究学者外,主流媒体很少报道华人和南方种族隔离制度之间的关系,郭锦恩循着外婆的故事往历史深处走,发觉其中大有关联。逐渐,南方的历史不再只是外婆故事的布景板,其本身也是突出、有趣的讨论点。

郭锦恩说,在美国,华人被称为“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他们不会搞冲突,不会搞破坏,既厉害又乖巧。华人家长常说:‘你乖一点,努力一点,总之,证明给洋人看,我们是可以的。’”安安分分不惹事,赚钱做生意是华人的生活信条。

外扬华人“家丑” 鞭挞种族主义

在南部,白人不想和黑人打交道,和外婆一样的华人家庭便在黑人区开设杂货店,黑人既可在店中打工,也往往是杂货店的主要客源。郭锦恩在纪录片中采访了很多黑人,他们都向她忆述跟华人互动的细节,以及“模范族群”向黑人提供就业的温馨瞬间。

郭锦恩说,Cedrick(左)以前是其中一家华人杂货店的忠实顾客。(受访者提供)

一位黑人告诉她,华人老板请他时先让他扫地,并特地将一块钱丢在地上,看他会不会捡走。这个黑人员工把钱捡起来交给老板,老板觉得他品格可靠,可以聘用。在旁人看来,这项道德测试已存偏见,但这个黑人却珍惜老板的“教”。

另有一位黑人记起杂货店老板的善意,比如那个时候黑人普遍很穷,月中已没有钱买生活用品,他会向外婆的杂货店赊帐买几样东西,月底出粮才还钱。当时外婆一家人不太会英文,不知道他们买了奶还是粉,却很信任他,让他在本子上随便写几个数字和项目,留待日后慢慢还。

还有,当时在南部一些州,白人不可以和其他种族通婚,郭锦恩有几个亲戚娶了洋人太太,都是到别的州注册;再如在密西西比州,华人不能上白人学校,那里的亲戚就把小孩送去其他州住,读完书再回来,怎么样都不让子女读黑人学校。

提到南部的种族歧视给有色人种造成的困扰,最有趣的是姨婆的故事。当时,姨婆和家里安排的对象结婚后开车回老公居住的亚利桑那州。汽车中途抛锚,被迫停摆,但沿途的酒店因为他们是有色人种,拒绝接待。结果,新婚夫妇只能在车里过夜。郭锦恩觉得好气又好笑:你以为种族歧视只针对黑人,只要安安分分工作就可以?但这其实是结构性问题,它是针对所有非白人—有色人种的。

外婆Pearl(左)和其大姐Ruby,郭锦恩对她们的私人故事很感兴趣。(受访者提供)

郭锦恩曾问生活在南部的外婆的姐妹们,是否觉得这种种族歧视不公平,却原来,“她们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有我的社区,住在bubble里面就可以了。”

不驯的性格再次显影,她大胆地在纪录片中外扬“家丑”:她的一个姪女带黑人朋友回家,朋友走后,爸爸居然在整间房喷洒杀菌药水,连沙发都喷上,觉得黑人身上会带细菌。

郭锦恩的阿姨有次在乔治亚州指着一位黑人说:“他黑得就像一块碳。”阿姨还再三强调不许公开这个片段,也就是阿姨意识到这样的用词带有歧视性,却还是继续用。郭锦恩曾问亲戚,除了“negro”这个词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词称呼黑人,其实都是有的:“比如‘豉油鸡’、‘豆豉’咯。”说罢,她大笑起来。

感觉无奈,背后的歧视思维根深柢固。郭锦恩说,社会舆论“正常化”(normalize)了种族歧视,使得“黑人天生暴力、低等”等这些说辞无意识地随意传播。她的新纪录片就是想逼大家正视这现象。她也曾一度困惑:“这些种族歧视的观念哪里来的呢?”舒舒服服在华人圈、在大城市长大的她五年前曾回到三藩市,当时惊觉新闻语言中天天涉及种族歧视,自己以前却很少留意。

郭锦恩不觉得把历史拎出来说是错的、丑的,它只是存在那里,是一种真实。(黄宝莹摄)

把歧视黑人等对于老一辈华人来说非常敏感、丑得不得了的事情拍成纪录片,自然惹来争议。但各地的反响不同,在纽约放片子选段的时候得到很好的回响,但回到南部播放,不少当地华人激烈地说,她拍这个纪录片的“方向不对”,质问她为什么不拍点华人的好事?

她不觉得把历史拎出来说是错的、丑的,它只是存在那里,发生过,是一种真实。就算记者问她担不担心报道出来后会被亲戚看到,她也大方地说:“不怕,我又没扭曲。”

郭锦恩曾经拍电影,但拍摄纪录片和电影很不一样。拍电影是先写好了剧本,基本上就是照着拍或演,但拍纪录片却是边研究边琢磨边拍摄,因为故事尚未定型。她无意把纪录片带向一个线性,关於单个人故事的固定方向,会尽可能地围绕着家族史、南方历史这条主线,采访到更多的人,说更多的故事。有时候,故事也不是受访人讲出来,而是自己观察出来的。

揣度未言的“留白” 拆解背后联系

郭锦恩曾经让华人和黑人一起对谈。华人始终谨小慎微,不愿意谈及他们认为敏感的事情;黑人则大大方方,什么都说。或许是在读表演研究的缘故,郭锦恩特别留意人们对同一个问题的反应。她说,表演研究不是教你如何表演,而是研究表演这个行为。不只是舞台上的表演才是“表演”,人的日常行为也是一种“表演”,比如种族问题是怎么表现出来的呢?这些都可以通过人们的反应拆开来看,去揣度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他们有如此表现。又如,每次去南部都要请不同的团队拍摄,她最后合作的就是一个黑人团队,姨婆见到后起身走了。

“有时不是听他说什么,而是看他有什么反应,他不说的地方会传递出更多内容。”她要探究的就是这个未说出来的“留白”。“留白”所呈现的人们无意识中的歧视,才是她要呈现并进而拆解的东西。

香港这个多元社会和郭锦恩谈论的种族主义话题并不遥远。(资料图片/黄舒慧摄)

在资料堆里游走久了,和不同的人访问多了,对于历史的认知亦有所改变。郭锦恩说,整个人类的历史是相通的,不论黑人、白人、华人、美国人。也许少有人想华人和黑人的历史有什么关系,但她进一步问,为什么我们华人有机会去美国发展?如果不是美国利用黑奴开发种植园,继而发家,扩大了市场,华人来到美国也不会有工作机会:“我在访谈和研究中,真的发现有这个联系。”

回到香港思考种族歧视的问题。在这里,华人占绝大多数,少数族裔仅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八,他们的生活似乎没遭遇明显的歧视,但非常细微的位置却颇似郭锦恩口中的“留白”。

放映会当晚,郭锦恩在介绍完纪录片后,现场一位印度裔朋友站起来分享感受。他感谢郭锦恩拍了这样一部拆解种族歧视的纪录片,认为这议题值得反复说。他披露,自己在香港就经常遭遇细微的歧视,或者说,是被忽视的歧视。有一次,他和朋友们—主要是白人和华人一同出去吃饭,饭后合影时,他要求大家把灯光调亮一点,因为他的脸在正常灯光下拍出来会是一团模糊,看不清楚。说完后,出现了集体的沉默和尴尬,因为,此前谁也没想过,他的脸是否会被摄影机清楚地拍下。

以“主流”、“大多数”的意见去揣度少数群体的意见,在香港并不少见。从这个角度讲,香港这个多元社会和郭锦恩谈论的种族主义话题并不遥远。

上文节录于第199期《香港01》周报(2020年2月3日)《郭锦恩从追溯家族史开始 探究美国种族隔离时的华人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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