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回顾】回首香港政制的“十年挑战”(下)

撰文: 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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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民主派支持者可能和刘惠卿及何俊仁一样,认为“袋住先”只是个谎言,一旦接受了,香港的民主之路也就此走到终点。何俊仁回头细想甚至认为,中央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香港迈向民主化。不过,已退党的民主党前副主席、运输及房屋局前局长张炳良却坚信,“831决定”绝对有修改可能,只是中间出现太多双方都没预料到的变数。
撰文:黄奕霖

承接上文:

【2019回顾】回首香港政制的“十年挑战”(上)

【2019回顾】回首香港政制的“十年挑战”(中)

“《基本法》附件本来就规定了,行政长官普选是由提名委员会来提名,但里面没有规定它具体的提名程序、初选过程还有提名门槛,很多细节都有讨论空间,如果没有其他干扰,这问题可能比较好办。”张炳良所说的“其他干扰”,就是2014年的雨伞运动。他说,这是中央始料未及,且令他们充满戒心的举动。

张炳良就,2014年的雨伞运动令中央始料不及,而且充满戒心。(资料图片)

在抗争中错失良机?

“他们当时肯定在想,你为什么搞占中呢?这背后有什么因素?就像北京现在看香港动乱觉得是颜色革命一样,当时已经有人觉得是外力在介入,因为你用了一个北京非常敏感的方式,就像是1989年天安门广场一样,所以北京有很多怀疑和忧虑。”张炳良提到,雨伞运动期间,不少团体提出违背《基本法》的“公民提名”,令北京无法接受,必须严厉就普选方案定调,而“831决定”就是中央定调的结果,但当中仍有不少商讨余地;换言之,就算2017年特首普选不能达至民主派最理想的安排,也不代表往后的普选不能再作修改。

“前提是双方要达成一个最后协议。关键点在于,2017年先按照一个泛民主派看来对北京比较有利的普选框架,那2020年就可以跟中央谈判以全普选的方式产生所有立法会议席,也能就下一次特首选举商讨细节。你没有第一步就不能做第二步,现在回头看,最可惜的就是当时拉倒了,没有达成任何协议。”尽管可惜,但张炳良也明白,当时不少年轻人已经不再信任传统泛民,所以民主派并未掌握话语权,假如再像2010年般与北京达成一个重大协议,民主派恐怕会面临更大的责难,因此也没有足够的政治勇气与中央达成某种协议。

雨伞运动是许多香港青年的政治启蒙,但在张炳良看来,它也极大程度成为香港政治进程的阻碍。张文光则提醒,当时曾有一个很短暂的谈判,只是大家并未抓紧那个机会—“你还记得学联当初跟港府有过谈判吗?那次政府是真的希望谈判,你知道特区政府谈判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它一定要问过中央,中央是愿意让他们谈判的,当时错过了也是可惜的,那是个机会去争取香港更大的民主,但还没有开始就停止了。”

非建制阵营于2016年的立法会选举中再度奏捷,但接踵而来的宣誓风波与人大释法,使六名非建制议员被褫夺资格。(资料图片)

特区政府原订于当年的10月10日与学联公开会谈,但在会谈前一日宣布,由于学联持续呼吁民众展开长期占领行动,动摇双方对话基础,故延迟会谈至10月21日举行。不过,经过两个小时的对话,双方始终难有交集,并在废除立法会功能组别、特首选举公民提名等问题出现严重分歧,谈判遂破裂。

谈判失败的关键原因为何,张文光不愿多作批判,他只是强调,在每个阶段都曾有过谈判对话的机会,2010年民主党成功谈判后受到很大批评,伞运那次则是刚开始就有很多不同的反对声音,根本谈不下去,如今看来都令人惋惜。

发动伞运最终仍未得到理想的答复,“831方案”也在立法会被否决,一切又回到原点,政改方案就此胎死腹中、乏人问津。尽管在本土、自决派崛起下,非建制阵营于2016年的立法会选举中再度奏捷,但接踵而来的宣誓风波与人大释法,使六名非建制议员被褫夺资格,在随后两次补选中,民主派又连尝败果,香港民主运动似乎跌到前所未有的低点。

林郑月娥于2017年当选第五届行政长官,其后爆发多场政治风暴。(资料图片/梁鹏威摄)

十年过去 政治面貌变何样?

被指获“北京钦定”的前政务司司长林郑月娥在2017年特首选举拿下777票,轻松击败另外两名候选人前财政司司长曾俊华与退休法官胡国兴,当选香港第五届行政长官。紧接着,一地两检、修改《议事规则》、通过《国歌法》等等争议频发,在很多香港人看来,中央对港管治愈发紧缩了,香港人的政治权利也变得愈来愈狭窄了。与此同时,“官商共治”的权力格局仍然主导了香港的资源分配,导致民生矛盾愈发突显、市民生活水深火热。在各种极端的焦虑与恐慌下,埋藏多时的压力终于在2019年的6月彻底炸锅,演变成至今仍未平息的《逃犯条例》修订风暴。

“香港人的政治权利是否愈来愈缩窄?我看是的。每一次都是这样,每发生一个大型运动,香港人表达了意见,中央有些妥协过后总是没有反省如何吸取民意,而是看用什么方法加强社会控制。”何俊仁也不清楚当下的反修例风波会如何结束、香港未来的政制之路又会走向何方,但他认为,激烈抗争手法或许会保护香港不被无底线的打压,不过不会帮香港争取民主。至于如何才能推动香港民主?“很多时候尽在领导一念之间,他想给你就给了,不想给他就是不会给。”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何俊仁似乎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

“向前走得很少是事实,但我不会说完全是原地踏步。很多人说都是你们不好,争了普选那么多年也没有用,香港才变成现在这样。是,我们是拿不到普选,但你以为香港这十年仍享有的自由、法治、人身安全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刘慧卿强调,民主党身为泛民主派最大政党,很多人会对他们争取政治进程的成果感到失望,但现在香港还能保有“一国两制”,也是战友几十年来贡献的成果。

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澳门回归20周年庆祝活动前,与特首林郑月娥会面。(政府新闻处图片)

“民主党或许还能做得更好,但我们已经尽力去做,也说了愿意与中央沟通,还有什么是民主党能做却未做的?如果责怪民主党争取不力,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争取。”刘慧卿自评,这十年来与中央的互动是“与虎同眠”,在维护好“一国两制”的基础下尽力争取民主,有些年轻人主张香港独立或更激进的方式,做法无异于拿着笔插老虎的眼,老虎醒了,大家都可能大难临头。

还有什么是民主派能做的?或者说,还有什么是香港人能做的?究竟这十年间香港人在追求政治权利的道路上,是受到中央百般阻挠,还是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在一条没有终点的冤枉路空转?

“我想责任不在单方面,香港人跟中央互信不够,也缺乏沟通动力。北京对泛民主派有很多怀疑,泛民也对北京充满戒心,双方都要在现实政治中把一些很想当然的、传统的假设放下。”张炳良说,从北京的角度看香港,常觉得西方的民主制度在很多方面都是针对中国,加上泛民主派常到国外争取支持,北京会觉得民主派背后一定有什么意图,但其实泛民没有阴谋,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反之亦然,泛民主派看北京也总觉得共产党是独裁政权,肯定不会理会港人的诉求,任何举动都是对香港有所图谋,却忽略了大陆在过去十年来扶贫、改善民生、推动经济发展的成果,同样呈现了中共并非只有“独裁、不理民意”的一面。

在这冲突过程中,究竟是香港人先过度担心中央全面介入香港、破坏“一国两制”;还是中央先过度忧虑港人搞分离主义、危害国家主权,才导致了现在彼此敌视的状态?这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或许难有解答,但显而易见的是,在彼此猜疑之下,双方都变得寸步难行。

究竟是香港人先过度担心中央全面介入香港、破坏“一国两制”;还是中央先过度忧虑港人搞分离主义、危害国家主权,才导致了现在彼此敌视的状态?(资料图片)

“从国际政治也好、内部施政也罢,很多时候都是先走一步,再看下一步怎么走。政改也是,中央以前有个路线图跟时间表希望达成这个目标,但中间又有很多忧虑,而要达成这个目标又不能没有民主派的支持,所以北京要理解民主派是怎么想的,我们讨价还价,决定下一步可以走多大。这不代表你要同时给对方百分之百的信任,重要的是那个walking trust。”张炳良以劳资纠纷为例,打工仔与老板本身就是矛盾,但不代表不能谈判;现实政治也有模糊的灰色地带,如果想谈一定会想方设法,端看双方想达成某种妥协的动机有多大。

“谈判过程中用各种方式施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施压是为了能达成一个结果,而那个结果一定是某种妥协,不是你原本追求的那个百分之百,这点对北京而言也是一样。”张炳良认为,2010年民主党有勇气与港府、北京达成一个妥协方案,让香港向前多迈进一步,充分示范了就算有很多分歧,也能达成某种阶段性的妥协。“民主党是搞政治的嘛,从政治的角度所有事都可以做,没有不能做的,成不成功是另一回事,但就算是敌人也可以谈判。”张炳良解释,政治什么都可以做的意思是,当你发现对方掌握了很大部份的关键因素时,你就一定会找方法去解决。

十年前有了不错的开始,为什么不能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反而让整个政制发展变得愈来愈倒退?泛民与北京间有没有认知到,尽管两者间的意识形态不同、可能也都怀疑对方,但最终都必须重视彼此的存在?

当争取民主是一条平行线,当权者又是另一条平行线,真普选何时会出现?(资料图片/罗君豪摄)

对于香港这十年来政治发展的阻碍,张文光也有类似的感慨。

未来十年,还是两条平行线?

“政治不能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从八十年代我们就说要争取‘88直选’,接着‘91直选’、‘95直选’……一直争取到‘12直选’,我们每四年就改一个口号、每年都说要争取下一个直选,但是从来……我们的街头运动都很庞大、很持久,人数也不断增加,但是你发觉到你争取的是一条平行线,当权者又是另一条平行线,你说你的,他做他的,永远也实现不了真普选。”

这十年来政改之路确实像是两条平行线,一条是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一条是官方的我行我素,互无交集、没有火花,只有一方激昂的怒吼传到彼端,另一方坐在高处听闻那几声空响在原处回荡。张文光希望这两条平行线有交集,既要面对面向中央说清楚他的道理,也要中央面对面告诉他究竟接不接受,但香港的民情氛围,却一直都不乐见这样的方式。

“香港的群众运动很重视纯粹,他要提出的要求百分之百达成才是成功,他们不接受讨价还价的过程。群众运动跟现实政治往往出现一个歧途,我们在广场上高歌了多少理念跟口号,在谈判桌上就愈不能有所妥协。”

张文光认为,除非有一天革命成功,不然不谈判的话就永远是两条平行线。(资料图片/李泽彤摄)

到头来,没有交集的岂止泛民与北京之间,就连香港人彼此间对于如何争取政治权利,从来都是走在歧途上,广场政治是一条路,议会政治又是一条路,谈判政治则被打入了死胡同。

“但是权力又不存在你这一方,你不谈判的话就永远是两条平行线,除非有一天你革命成功对吧?但是……革命尚未成功嘛。”说到革命尚未成功,张文光忍不住笑了出来,革命真的能够成功吗?他的笑声中早已透露了答案—但香港人不接受,因为我们公开在广场上说得很清楚的,就不能在谈判中有任何妥协跟转变,否则就是出卖、背叛。

张文光强调,一定要阐明他现在已经不是民主党的中央委员了,他所说一切都不代表民主党,也不一定是该党的主流想法了。刘慧卿也提醒,她不代表民主党,现任党主席是胡志伟。

“他们要思考,任何政党也要思考,现在的五大诉求也应该在某个时候通过有代表性的力量去表达、去实现。这是他们要思考的问题,我们已经不在前线、不在核心了。我只是想,现在还是两条平行线……”张文光最后如此说道。

示威者提出的“五大诉求”,最后一项就是争取真普选。(资料图片/卢翊铭摄)

兜兜转转,一场声势浩荡的反修例风波,令香港人再次走上街头,叫喊原本消失了几年的“我要真普选”口号,甚至把并没有主导这场抗争运动的民主党推向议会版图的核心,以91个议席成为区议会的最大党。但,回首这十年,我们争取到了什么?我们又失去了什么?

上文节录自第195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2月30日)《回首香港政制的“十年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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