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芳言．影评】告别唏嘘 假意中隐见真情
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之后很快宣布将会同两位地位超然的法国演员合作—嘉芙莲丹露与茱丽叶庇洛仙在新片《真实芳言》（The Truth）中扮演一对母女，另有《情留半天》男主角伊芬鹤基加入，与庇洛仙饰演一对夫妻。如此搭配，实在让影迷期待，皆因《小偷家族》为是枝裕和带来了世界级声誉，影迷也期待他再下一城，呈现一部更令人难忘的大作。
撰文︰寇斯珮
不过，看罢《真实芳言》就知道，这部戏不是大作，离开了《谁知赤子心》与《小偷家族》庞大且令人心灰的社会议题，回到了简单的家庭框架，探讨人与人之间直接真实的情感。其过程可谓擅画山水的画家又画了一幅山水画。
山水非山水，正如风景时刻变幻，不同的家庭也有不同的问题。是枝裕和面对的首要关卡，不是如何选材，而是如何破题。无论是《谁知赤子心》和《小偷家族》对传统家庭观念质疑，还是《横山家之味》与《比海还深》这样不做结构性批判，单纯展示人物关系的电影，这些作品都发源自日本文化中的家庭观念。
日本文化中的家庭观念与西方大不相同，即便与邻近的中国及韩国也有差异。家庭成员之间联系紧密，但又因为日本人彼此给予的空间和尊重，西化后传统对独立个性的让步，日式家庭总存在一种强烈的连结，却又保持一定距离。距离与连结互相拉扯之下，正是是枝裕和心心念念的家庭故事。当他要用国际班底拍摄一个故事，“家庭”便显然不能再是过去镜头下的那些日本家庭面貌了。
《真实芳言》虽同样讲子女成家之后再回原生家庭探访，却很果断地放下了过去是枝裕和讲家庭温馨故事中那一份类“侘寂”的唏嘘，转成了生机盎然的调子。电影从最初设定的时候最考工夫，嘉芙莲丹露扮演一位影坛巨星，几乎夫子自道，茱丽叶庇洛仙得知母亲要出版自传，千里迢迢从美国回到法国祝贺。传记是直接扣题的“真实”，也是制造母女见面的契机、揭开过往矛盾的法式入口。
丹露所饰演的大明星，有魅力也有人格缺点。她钟爱自己的表演事业甚于一切，因此在女儿成长过程中两人才产生芥蒂。是枝裕和镜头中人物之间的隔阂最是好看，他从不强调仇恨，至少不是戏剧化的仇恨。所谓母女斗气，又或者过往是枝裕和所拍摄的大部份人际关系，从来没大打出手，也不是争锋相对，是枝裕和擅长拍自言自语式的冲突，《真实芳言》延续了这种风格。日文和法文之间如有共通点，恐怕就是简约和“顾左右而言他”的特色，二者恰巧都是是枝裕和擅长的语言。
综观家庭通俗剧，戏剧矛盾的解决已经有一些公认的公式化处理。即便是枝裕和自己，过去也免不了在某些位置留下自己的“签名”。《真实芳言》的核心打破了不少公式。借助母女二人皆在电影业的设定，是枝裕和发展出独具风格的两代沟通方式。丹露的角色强调自己是演员，演员的人生没有真实。庇洛仙锱铢必较地挑出母亲传记里的所有错误，不依不饶地希望母亲正视自己的缺陷。
最后两个人始终不肯全面妥协，但女儿认识到了母亲的自恋和虚荣是她人生的一部份，无法切割，母亲也认识到女儿吃软不吃硬的性格难以绝对理性地辩论。她们开始互相讲对方想要听的话，让彼此的芥蒂慢慢缓和，整个家庭建立起良性沟通。这些话语并非是刻意夸奖对方，而是以委婉的方式面对双方长久以来的心结，试着直面问题，收起自己的锋芒。如此切入让是枝裕和把两个个性强烈的角色展示得极好，也将情感和人际关系的流动写得很真实。假意，何尝不是出于真情？表演出的好意，何尝又不是真实的呵护呢？母女的和解并非彻底认同对方，而是找到了共处的方式。
为呼应“表演的真实”，电影采用戏中戏结构，让母女共同经历了一次电影拍摄。妈妈年纪渐长，表演力不从心，在戏中戏里怎么也演不好身份特殊的一段亲情。可是一旦将生活中的情感带入戏剧，便如有神助。它是一个巧妙的互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优秀的虚构作品总是在呈现真实，而真实的生活中总是充满表演—即便满怀好意。
不过在电影最后，是枝裕和还是放入了自己的“签名”。画面是晴朗但平凡的一天，一家人从住所走出来，齐齐回望天空。这一个瞬间流露出他强烈的个人印记，也为电影带来了完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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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于第195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2月30日）《《真实芳言》告别唏嘘 假意中隐见真情》，网上标题为编辑重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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