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评析】小转变的大改善潜能
班纳吉(Abhijit Banerjee)与杜芙若(Esther Duflo)在主要著作《穷人的经济学:如何终结贫穷?》(Poor Economics: A Radical Rethinking of the Way to Fight Global Poverty)中开宗明义指出:假如扶贫机构列举一大堆发展中国家儿童夭折率的数字,没有太多人会愿意捐钱;但假如募捐讯息指向非洲某名濒死儿童,大家都很愿意慷慨解囊。
班纳吉与杜芙若是新鲜出炉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同时得奖的还有克雷默(Michael Kremer))。杜芙若更是以46岁之龄,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得奖人,亦是继2009年的欧斯壮(Elinor Ostrom)后,获此殊荣的第二位女性。这难免令她成为举世瞩目的名字。
以往诺贝尔奖得主做的专门研究,往往令一般读者望而生畏,但近年尤其是“行为经济学”(behavioural economics)的学者频频获奖,经济学理论高不可攀的形象遂得以打破。班杜二人的研究对象是发展中国家的穷人,自然被归类为“发展经济学”(development economics)的范畴;但研究取向和方法却与行为经济学类似,其田野实验(field experiments)的方法就更加“贴地”。书中最广为人知的例子:疟疾是发展中国家儿童的头号杀手,过往大量国际援助皆力图开出良方,包括向穷人免费派发蚊帐,但最终成效却好坏参半。支持派蚊帐者指出由于援助不足,蚊帐因而无法覆盖所有家庭和儿童;反对者则指这种“大镬饭”做法,无法调动穷人的积极性,蚊帐市场更因此惨遭摧毁。班杜二人采取了创新的方法,先不对蚊帐援助妄下判断,而是进行仔细的田野实验,在随机控制下作出各种测试(randomised control trials)。例如观察获发免费蚊帐的家庭会怎样做,获补贴蚊帐一半价钱的家庭又会怎样做,采取其他方法预防疟疾又会怎样。他们尝试从贫穷家庭日常生活习惯中,寻找出使用蚊帐的规律和原委,并借此找出对症下药的方向。
对于一直采用田野研究的人类学家而言,班杜二人的方法唯一突出之处,就是采用了类似实验室情景的严格随机控制,否则,根本不值一提。但对于长期沉迷于数学模型的经济学家而言,回到真实的生活中研究真实的经济,却堪称石破天惊的世纪大发现!这类认知上的严重偏差,绝非经济学家的专利。就正如法国社会学巨匠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指出,困在象牙塔里的大学学者,自有一套既定的学术潜规则,规限了不同学院、不同学科的研究疆域。期望尊贵的学者走出象牙塔,走到生活中认识现实,本质上已是挑战了大学的禁忌。学者若想突破这些规则和禁忌,要么就是万中无一的天才(班杜二人应属此列),要么就是不想继续在大学混下去!
正如文首濒死儿童的故事所揭示,班杜二人采取的策略是不扮高深,不唱高调,而是一味只从小处着眼,哪怕在贫穷问题上小修小补,却总能找到介入和改善的微小空间。班杜二人毫不讳言,正是由于全球贫穷问题过于繁杂,令人产生巨大的无力感,望之却步;相反若先从小转变入手,做出成绩,带来阶段性的成效,扶贫(或研究)工作才能细水长流地延续。这大概亦能充分说明,为何对广义上的行为经济学,诺贝尔奖评委似乎情有独钟。皆因其进步之余,却不太激进,稳健之余带点调皮,总能迎合方方面面的不同期望。
反过来说,理论和实践毕竟存在巨大差距,假如学者只一味居高临下,无视发展中国家千差万别的现状,以全知专家的身份指指点点,则扶贫不成之余,很可能还会制造更多和更大的问题。班杜二人深入群众,向群众学习,始终代表着一种相对谦卑的取态—就算解决不了问题,起码也不致带来太多新问题。这对拥有权力的决策者来说,尤其重要。
执笔至此,总难免令人联想到香港的政务官。远在港英管治的年代,大大小小社区场合均能找到他们的身影。例如刚去世不久的前布政司钟逸杰,身为殖民地高官却操一口流利广东话,放下身段和不同阶层市民接触。在推行地方行政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政务官更必须派驻各区政务处,累积前线群众工作的经验。两个市政局的民选议员,在批评政府之余亦要为决策负责,更是官民之间良性互动的重要范例。回归之后,政务官仍手执特区政府行政大权,但都通通躲在政府总部的深宫中,在“坚离地”的环境中草拟政策。今日,随着官民间的鸿沟愈拉愈阔,高官已不再抱少做少错的态度,而是力求做到不做不错!近年就连局长们公开露面亦买少见少,除了立法会会议外,网志似乎已成为他们发表政见的唯一渠道!至于林郑的那场“社区对话会”,不提也罢!
在一些学术味道不太浓烈的学科,近年亦兴起放下身段的风潮,强调以人为本的研究方法,善用群众智慧和跨界别协作,力图拉近学者和研究对象的距离,和班杜二人的方法不谋而合。在我任教的香港理工大学,近年相继设立“社会设计”和“社会政策及社会创新”学位课程,甚重视可笼统地称为设计思维(design thinking)的研究及教学模式。顾名思义,设计思维乃是源于设计专业,近年却被企业和教育机构广泛采用,就特定课题采取集思广益的方式,共同寻找具创意及突破性的见解,并在实践过程中不断修正错误(trial and error),从而获得新的知识和解决问题的方法。概括而言,设计思维强调的是从实践中学习,从错误中学习,和传统的静态课堂教学大有差别。
设计思维能否应用在政策研究和作出改善?能否重新营造官民之间的合作关系?或许可以这样说:现时香港面对深重的社会政治危机,就好像全球贫穷问题般化解无门,整个社会的宿命和无力感皆很强。设计思维、跨界别协作,或是社区层面的任何实质参与模式,纵使只是对社会问题小修小补,但重点却是有可能带来具体成效。总算是在一片荒漠之中,让人看到一泓清泉。
这是否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显然不是。近年发达国家的政府高层,纷纷成立各类政策实验室,特区政府也成立了政策创新与统筹办事处(简称PICO),直接向行政长官负责。在民间层面上,由创不同主办、赛马会支持的社会创新实验室(Social Lab)就具体社区面对的公共课题,成立跨界别的工作小组,以协作方式进行长达半年的田野研究,并由此得出制度及政策改进的建议。
不问可知,如此大费周章的社区参与过程,产出的政策效果可能不成比例。但协作田野研究的真正意义,却更在于拉近背景迥异持份者的距离,促进彼此之间的沟通和认识,建立同理心。这固然对短期解决问题有一定帮助,但更重要是长远孕育重视实证、重视对话的落地管治文化。若能善加利用的话,不啻为打破政治僵局的一个小小契机。
《香港01》周报特约撰稿人邹崇铭其他文章:
上文刊登于第189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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