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天崩地裂时代下的皇族】崇祯死了 朱明宗室怎么办?
钟国昌的《天崩地裂时代下的皇族—明末清初朱明宗室的出处选择》一书,最近教笔者手不释卷,此书以明清之际的朱明宗室为焦点,透过作者的分析,我们确实“接触了人生之大局面”,晓事、知人、论世,明末清初朱明宗室的人生,是很有意义的时代明镜。
明亡之因由
书名所言的“天崩地裂时代”,正是历史轨迹一大转折,而不接受满清招降又面对生计问题的朱明宗室,如作者所言,确是“夹心阶层”,他们的人口数目庞大(作者指出多达20万),有贫宗有富宗,在起义军领袖李自成和张献忠眼中,都是死不足惜。
钱穆在《国史大纲》中说朱明亡而满清立有六大原因:一是明万历中年以下,政治极端腐败;二是其先以承平日久,武备废弛,又复轻敌;三是其后如熊廷弼、袁崇焕、孙承宗等,皆以一人支持边事有余,乃明廷或诛或罢,既不顾惜,又无定策;四是因盈廷纷议误事;五是汉奸之外附;六是流寇之内溃。
至于钟国昌则聚焦于朱明宗室,点出明亡的远因是,明成祖永乐帝靖难之变起兵篡位,他登位后为免宗室诸王起兴,逐渐没收诸王的兵权和特权,大大加强中央集权,留下了军事防卫的历史问题。当李自成和张献忠起义时,各地宗室有心无力,难以招架。至于百姓,更不会同情一些只顾敛财搜刮、坐享特殊待遇的朱明宗室。
钟国昌提出另一个跟朱明宗室相关的明亡因由,除了明思宗崇祯帝没有改变上述的历史问题外,他更没有保护和重用宗室,作者用“戊寅虏变”(北直隶山东之战)作为例子:清兵南下攻陷济南,俘掳德王朱由枢,皇太极本是以德王为政治筹码,寻求议和,可是崇祯帝却漫不经心,不与清人修好,清人日后决心与崇祯帝全面开战,入塞入关,埋下亡国伏笔。
走投无路唯殉死
亡国已是定局,朱明宗室何去何从呢?钟国昌在本书中点出四大出处选择:殉死、降清、抗清、归隐,并逐章分而论之。
依书直说,先说殉死。书中的一些殉死例子,都是负隅顽抗、走投无路,终不得不走入殉死绝路。书中提到一些例子,尤其详尽的是宁靖王朱术桂,他“于满清入主中国近四十年后才自杀,或许他是最后一位拒绝降清而殉身的郡王”。
朱术桂本来仅是辅国将军,南明弘光帝时,晋封为镇国将军,弘光帝在位一年即被清军所俘。隆武帝时,朱术桂封为宁靖王,担任督军。隆武帝、绍武帝先后殉亡,朱术桂再随郑成功攻台湾,然后迁台,一心反清复国,直至郑克塽降清,义不受辱,才以死明志。他锲而不舍,一片忠心,台湾留有不少关于他的古迹,而钟国昌也心水清,了解背后原因:“或多或少因当时两岸对峙局面而有点政治动机,但更重要的是教育台湾人民不要忘记朱明宗室曾在台南异乡‘励精图治’、‘舍身取义’的美事,颇具道德教育色彩,也印证其义举将在青史留芳,值得后世借镜。”
南明四帝中,在南京即位的弘光帝,被押往北京勒令自尽,隆武帝在福州称帝,于汀州殉国,及后绍武帝在广州称帝,永历帝在肇庆登基。绍武与永历为争正统而内斗(其实大家都没有本钱互相攻伐),永历失败,正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清兵直取广州,绍武帝自缢殉国,从此永历帝成为南明唯一,也是最后一位皇帝。
永历帝以西南为根据地,战败西逃,一路流亡至缅甸,得缅甸王莽达收留,可是莽达之弟莽白政变夺权,杀兄夺位,莽白诱骗永历帝身边臣下饮咒水盟誓,却起兵格杀不论,是为“咒水之难”。卒之,莽白将永历帝押给吴三桂,且为吴三桂所杀,南明灭亡。
据钟国昌所说,“咒水之难”其实也不是末路,原来也有宗室逃脱,岷王之子就流入暹罗国。总而言之,对一些忠诚的宗室来说,如果可以反抗,甚至复兴,他们不会自杀,而是留下生命寻找机会。但形势比人强,就不得不舍生取义了。
降清与抗清
次说降清。崇祯上煤山自缢身亡,朱明宗室投诚是不是好选择呢?好与不好,主动权已不在自己手中,而在满人手上。至于历史上的污名,当然就水洗不清。
一开始,宗室投诚得到礼遇,毕竟新政权上台,无谓赶尽杀绝,必然笼络人心,以求站稳阵脚。换言之,怀柔是上上之策。可是,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钟国昌如此描写一些降清富宗:“止降清后一度过着平静生活,可是随着时光飞逝,他们不仅忘却被农民军追击的苦难日子,还产生出缅怀故国甚至向往南明自由生活的吊诡心态,很容易便慢慢地遗忘当初步步为营的行事方针,终在清人严密监视下换来可悲的结局。”
所谓可悲的结局,是指降清宗室与清廷,本来相安无事,但清廷逐步压制,甚至杀灭宗室,其中顺治三年的“私匿印信案”中,清廷指降清诸王,私匿印信,图谋不轨,诛杀弘光帝与一些亲王。于是,一些宗室形成了反抗心理,甚至投靠南明,或者归隐。不降清的宗室,进取者选择抗清。据钟国昌分析,宗室抗清的动机,一是出于内在身份,另一是出于外在名位。
简单来说,一个人奋起抵抗政权的原因,或是出于身份政治,这属于理念型的反抗者,重视血统与个人责任;或是出于现实政治,这属于现实型的反抗者,重视地位、野心与物质条件。相对上前者更得称许,钟国昌就以带同情之笔写道:“忘不了自身血统的光荣,遂毅然组织各种武力斗争活动,也不计较个人实力和眼前胜算,甚至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仅一心一意希望光复朱氏河山。其动机显然单纯而正面,因此最后各人即使壮烈成仁,也能彰显他们对自身身份、道义责任的认同感,毋负身为前朝政权的正统后人。”
书中提到嵩滋王朱俨的抗清策略,但徒有策略,实行不了,最终也是功败垂成。从书中可见,失败的致命伤,正是内讧,南明朝政腐败、内斗、相争,败局已定。清代作家孔尚任的名剧《桃花扇》,以侯方域和李香君的爱情故事,侧写南明政权兴亡,《桃花扇小识》中就说得清楚明白:“权奸者,魏阉之余孽也;余孽者,进声色,罗货利,结党复仇,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
郑思肖与八大山人的遗民心思
《桃花扇》的结尾,侯方域和李香君在祭祀崇祯先帝的道场相遇,二人被道人点化,如梦忽醒,卒之修真学道。从中可见,在殉死、降清与抗清以外,归隐也是最后出路,有的人入道,有的人逃禅,当然也有自力更生者,担任教师、医师或农工商者皆有。阅读本书,来到归隐宗室的精神寄托一节,一如所料提及了明末清初画坛“四僧”的八大山人朱耷和石涛。
八大山人的画,爱好者甚众,本书则着眼于他画作中的政治意味,尤其是康熙二十年之前的作品中,植物多没长根,钟国昌说:“此举显然是一种富象征色彩的隐喻,意味自己当时也像这些无根植物般失去根本和依靠,实质暗示他已失去家国、亲人,乃孤苦伶仃的个体”。
其实,作者不妨比较宋末元初遗民郑思肖,画作无土无根,八大山人正是依随这一遗民画作传统脉络。作者也没有完全忽视郑思肖对八大山人的影响,点出《枯梅图轴》的题诗:“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八大山人在诗中明明白白提及了郑思肖,以寄亡国之恨。
《天崩地裂时代下的皇族》一书,论明末清初朱明宗室或生或死、或战或降、或出或隐的出处选择,同类书籍不多(即使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一书有略为相近的论题,但钟国昌似乎未有参详),钟国昌出入历史资料,可见史识。此书最终归于宿命论的自然规律,鉴古知今,知人论世,如今时局,又谁曰不可呢?
《天崩地裂时代下的皇族》
副题:明末清初朱明宗室的出处选择
作者:钟国昌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香港)
出版日期: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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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于第189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1月18日)《《天崩地裂时代下的皇族》崇祯死了怎么办?》,网上标题为编辑重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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