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迹保育.一】从发掘到消失 那些埋藏在砖瓦间的香港故事
与长春社高级公共事务经理李少文走在中上环的街道,“那里以前是百货公司来的。”摄影记者带点疑惑问道:“那么细?”他回应:“在那个年代已经很大间,你看有三层,又有前(门)又有后(门)。”转角那座刚落成的商厦原址是三级历史建筑,摆花街的“花”原是嫖客赠花予妓女作见面礼而得名,中上环的分野在于前者是洋人聚居地,后者则是华人社区。
走过的一街一巷,碰过的一砖一瓦,动辄有上百年历史。若不认识古迹如何建成、不了解前人在古建筑内留下的痕迹,它们只是一栋日久失修的旧楼,仅此而已。
早前,位于九龙塘的李小龙故居被清拆,李小龙粉丝会“泣告”,指业主及政府“弃救”。早于2008年,业主曾向政府建议将故居改建为李小龙博物馆,计划因谈不拢而告吹。发展局表示多次与业主商讨,但未能达成共识,并回应指故居不属评级建筑物。
结果,香港一代巨星的故居重建,留下来的只有马赛克壁画及窗花。一栋建筑物要保留下来,评级与否有何重要?面对香港如高墙般的保育政策,最后能剩下几多历史古迹?又有多少古建筑在推土机下消失?
在香港,历史建筑要保留下来,第一关便是评级制度。评定一座历史建筑,先由康文署辖下的古迹古物办事处搜集该建筑物的资料及公众意见,然后作建议评级,再交由各个界别的专家组成的古物咨询委员会讨论。评级由历史价值、建筑价值、组合价值、社会价值及地区价值、保持原貌程度及罕有程度六项准则而定。截至2019年10月,香港的一级历史建筑有185项、二级历史建筑有381项、三级历史建筑有564项;另外,不予评级的建筑物有328项。
谁决定什么可保育?
曾任2011至2016年古咨会委员的钟宝贤是香港浸会大学历史系教授,见证过不少历史建筑由零至一级的评级进程。她形容古咨会的会议是一个公平的平台,让各方各自介绍,“(委员会)有部份是来自商界、建筑界、社福机构及青年团体,大家公平地表达看法,分享各自在专长领域所知的事。”
对于历史建筑,人人对评级定义各有不同看法—什么叫“特别重要价值”?什么叫“特别价值”?又,什么谓之“若干价值”?北角皇都戏院的评级便曾二度更改,由三级历史建筑一跃成为一级。为何本来只符合“以某种形式保存”的建筑,经古咨会讨论后,足以推翻决定成为“须尽一切努力予以保存”?
钟宝贤回忆,出任古咨会委员的六年间,每次有历史建筑需要评级时,古物古迹办事处会先提交一份报告,交给专家小组审议,最后交由古咨会讨论及评级。
她说不知道专家小组成员的身份,曾有委员欲了解,但不得要领,“(专家小组)评定的标准与我们读历史出身的人的标准有很大差别。我们推测,他们该是年纪大的人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测?)评级与年轻一代社会脉搏有距离。”
以北角英皇道的皇都戏院为例,她说社区还没有大会堂之前,它便充分发挥其功效。皇都戏院就是昔日的“红馆”—属国际级的表演场地。至于为何选址北角,正正是因为内战期间不少南来文人走难来到香港,当时许多上海人聚居北角,故文化种子在此落地生根。从皇都戏院的兴衰,足以窥见北角社区如何组成、连结,可惜知道这些历史故事及细节的人不多。
民间团体的研究也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简介材料,钟宝贤用前中区政府合署西座为例,政府一直坚持要拆卸重建,“不然就会养老鼠。”最后凭着一份由民间组织寄来的旧报纸,证明前中区政府合署西座曾办过新潮舞会才改变决定,“开舞会有什么重要?其实是六七暴动之后,港英政府一直在想与年轻人和好,而新潮舞会、香港节就是这一类活动。” 结果,古咨会委员阅毕旧报章后,投票通过将西座评为一级历史建筑,政府也从“不留”转为“保留”。
钟宝贤于2016年卸下古咨会委员的身份,现在她是一名纯粹的历史学者。“那是居港犹太人Harry O⋯⋯建的,他在第二次大战时曾入过集中营。”说着说着,她回了一抹腼腆的微笑,问:“可以借一下你的速记簿吗?”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蓝色原子笔,在簿上写下“Harry Odell”。想必是瞥见记者一脸惘然,她说:“没办法,因为我教书,也惯了写黑板。”
教书人不是依书直说,对于历史,她有坚持。在她眼中,很多时候大家都低估了一座建筑物的软件,即背后的故事。她强调软硬件必须兼备,硬件是建筑,软件是故事,要诉说建筑物的故事才会体现其社会价值,而“human faces”(人的面貌)、“historical context”(历史脉络)就是说故事的基本元素。
政府常卖广告叫你珍惜这个家,闻闻菠萝包的香气、听听电车的叮叮声,我觉得这只是感觉。如果你要大家珍惜这个家,香港要有故事。我们在古咨会工作,就是想为香港多保留一些会讲故事的建筑。古迹不只是一个object(物件),而是有emotional attachment(情绪依附)在里面。
历史建筑的去留,向来是城市发展必然面对的问题。有人会提问,为何不保留这栋历史悠久的建筑,而要保留那栋相对较“新”的楼房?为何不保留这所盛载集体回忆的街市,而要保留那所没太多人享用的会所⋯⋯质疑声不绝,是对决定古迹去留的人的一大考验。
对李少文而言,历史价值在人人心中各有不同,对于每所建筑物的感情与其背后的历史,各人均有独一无二的看法。
对很多人来说,没有接触过相关历史,也许觉得这些建筑不太重要。若要保留一件物件、一栋建筑,应如何衡量其重要性?我们又应如何诠释历史,决定哪些建筑值得保留?
他回忆道,“有人会问为何要保留元朗的古坟,那是民初一位叫沈鸿英的军阀所葬之处。他是当时大军阀之一,盘踞广东,曾捉走白先勇的家人,孙中山一度招降安抚,其后落难逃到香港,最终葬于此地。他对于整个中国近代史来说,也是相当重要……说起孙中山是不是国父,其实有说中国国父原来是杨衢云,是蒋介石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烧了很多书,所以⋯⋯”
李少文源源不绝地诉说一段又一段沉没在香港各处各地的旧故事。要是不了解这些历史,沈鸿英的古坟只是日久失修、堆满杂草的墓地而已。可惜的是,香港人未必对本土历史有所认识,纵然古坟主人名留千古,也逃不掉被遗忘的命运,“即使是学者,都可能是书抄书。评级时学者关起门埋堆讨论(建筑物)是否重要。香港的历史教育做得很差,政府是积极参与其中去破坏历史。”
他提起数年前曾引发争议的邮筒事件,当时,政府有意把刻有英殖时期的皇冠标记及英国王室徽号的邮箱取缔,被质疑企图抹走英殖时期的历史,结果引起民间极大反弹,最终政府决定保留。
那么,历史建筑评级制度是否可以加强本来支离破碎的历史教育呢?
评级没有用,对我来说‘多鬼余’—一级的要尽量保留,三级的只要影相与画画(记录)都算是保留。(评级)是否等于我们可把三级的都拆走呢?分级是告诉别人什么可以拆,最好的做法是不再分级,当作是法定古迹的候补名单,当中有任何改建拆卸都要小心商讨。
“评级唯一用途,就是当业主申请把该建筑物的地段改变用途便有参考价值了。”有近八十年历史的救世军葵涌女童院,最近便有传新业主向城规会申请原址兴建安老院。李少文指在这件事上,负责审批改变土地用途的规划署会参考历史建筑评级,从而作出决定,“当然,也有人不改用途直接拆(建筑),香港大学旁边有一间属二级历史建筑的三层高古屋,业主把它拆走变成停车场,他不发展也不建高楼,单建停车场也可赚钱。”
现实是否就如李少文形容的“多鬼余”?在1,444幢历史建筑名单及新增项目名单中,现时有37幢建筑物已被拆卸,当中包括一栋一级历史建筑、七栋二级或拟议二级历史建筑,以及29栋三级或拟议三级历史建筑。
那一栋被拆的是何东花园,在原业主的坚持下于2014年拆走。为何有古迹被评为一级建筑,仍可说拆就拆?评级制度为何保护不了这些盛载香港故事的古迹?请看下一篇:【古迹保育.二】评级无用 香港古迹的求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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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89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1月18日)《砖瓦间埋藏的香港故事 谁定古迹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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