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资深传媒人张洁平:在“非全知世界”中怎样清醒同行
“我们身处在不同的同温层中而看不见彼此,这不就是一个彻底的平行世界吗?”资深媒体人张洁平如是说。反修例风波以来,非蓝即黄的撕裂氛围笼罩了整个香港,双方的矛盾在各自的网络营地里,似滚雪球般愈滚愈大,并从虚拟空间走上街头,演变成一起起真实冲突。他们以“废青”、“废老”互骂互殴、这边厢毁坏连侬墙、那边厢破坏店舖和公物;然而,在颜色筑起的厚厚的“同温层”内,他们永远只看到对方的不是,而拒绝承认自家的不妥,使得极端的声音愈发疯狂地发酵着。
张洁平最为人熟悉的身份,或许是自2015年出任新媒体《端传媒》的总编辑,带领《端》凭借深度报道在两岸三地崛起。出生于江苏无锡的她,取得香港大学新闻学硕士后,便投身本地传媒,曾任《亚洲周刊》记者、《阳光时务周刊》执行主编及《号外》副主编。
“在传媒革新的动荡之中,我们希望可以借助技术进步,探索信息新的产生方式,让新闻传递更核心准确的信息、容纳更多的受众参与。”—《端》成立之初,张洁平曾以《漩涡里的人,有责任说出漩涡的样子》为题写下初衷,冀能建立新的讨论视野和表达方式。可惜,现实不似预期,《端》在2017年一度陷入资金危机,而张洁平亦发现,媒体自身在社交媒体及演算法的游戏中,路并不易走;她去年离开《端》,创办了区块链内容平台Matters。
人人是内容生产者 媒体需负责却不“背锅”
从生产内容到经营媒体,张洁平见证了香港传媒近年的变化。“今天就是‘一千万人在说话一千万人在听’的环境,媒体只是这一千万人中的其中几个而已。”张洁平形容,现在的“传播环境”早已非传统主流媒体所能主宰,而是社交媒体的天下。因为在网络时代,人人都是内容制造者和传播者,既可传播谣言,也可澄清真相;有品牌有组织的媒体机构固然要承担更多社会责任,但在网络的传播过程中,媒体机构发布的新闻会被切割成“碎片信息”,再经不同“同温层”的受众选择并广传,其造成的影响早已超出媒体控制。
广告代理商We Are Social和社交媒体管理平台Hootsuite最新的“全球网上营销报告2019”提到,香港地区活跃于网络社交平台的人数达到580万(占总人口78%);和过去几年一样,Facebook以85%比例位居港人社交平台榜首,而不少传媒则倚靠Facebook传播新闻—除了文字、图片及短片之外,传媒直播也成为大众掌握现场情况的主要途径。
谈及反修例风波中的媒体直播,张洁平认为,这是目前来讲较为客观、直接的现场呈现,因为前线记者在直播时很难“编排”画面或“安排”内容,能够展示到相对真实的现场。然而,直播短则一小时、长则两三小时,在快节奏、碎片化的传播特征下,播放率通常偏低;传媒机构会撷取新闻重点,而不同阵营的支持者亦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和目的,把影片剪辑成以秒为单位的短片,或者把当中较能挑起受众情绪的部分做成GIF图,令有关资讯在网上广传。
“在复杂的脉络里,小小的片段也有很高的传播性和很强煽动性。”张洁平说。以反修例风波中多场警民冲突为例,媒体的直播往往会拍摄到双方各自布防和互相冲突的画面,但受众则会根据自己立场,剪辑出“警察打示威者”或“示威者打警察”的影片,并在自己的“同温层”里传播;在此过程中,每位传播者都加上了自己立场的解读,普通读者看到的可能是第三手、第四手的信息了。“我们的印象就是我们身处偏颇之中,但这个‘锅’很难由媒体来背,材料(发)出去以后就已经不受它(媒体)的控制了。”张洁平不讳言,媒体机构应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比如在复杂事实面前,要把多层次真相的各个面向呈现给读者。
当媒体失高话语权 谁筛选我们的所见
新媒体时代,人人即媒体,传统媒体机构已经“跌落神坛”,不再享有“高话语权”。张洁平这样形容“话语权”的转移:“以前权力掌握在有喇叭的那人手上,这叫话语权,其他人没有,说不出话;现在每个人都能说,实际上权力就落在有权去筛选信息的人手里。”
“有权筛选信息”的是社交平台的演算法(Algorithm)。这种演算法的逻辑基于平台对用户喜好的了解,所以才会有“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也许是手机里的APP”的说法。其中较为代表性的例子有Facebook、YouTube和“今日头条”等平台,有关其演算法造成“同温层”的讨论,在“回音室” (Echo Chamber)的概念被提出时就已开始了—“回音室”效应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即我们常说的“同温层”,指意见相近的声音在群体中不断重复,从而使本身的意见得到巩固加深,进而愈来愈忽视甚至不承认其他声音。
张洁平还指出,我们所看到的,本身就不是一个全知的世界,而是一个被严重操控的、只能看到片面信息的世界。在她看来,网络时代下,同温层的形成和逐渐加深,从来都不只是平台演算法的责任,因为操控人们目光所及的,本质上也是读者自己。因为社交媒体的传播方式由“单向传播”变为“双向传播”,信息的流动不再单方面依赖传统媒体,更是增加了用户的主动选择和反馈;例如每一次的“like”、“follow”和“repost”,都是用户主动地将自己的偏好“输入”平台的数据,而平台演算有关数据并大量推送迎合用户喜好的内容后,再经过“like”和“follow”和“repost”为固有意见添砖加瓦。这个循环令持有不同意见的群体隔绝,而当人群愈在同温层中发酵,偏见就愈牢固,也就愈无法理解同温层外的想法。
为了不让自己卷入同温层的漩涡并保持较为全知的视角,张洁平刻意在Facebook上关注一些与自己立场观点不同甚至对立的帐户。这种“自制主页持平声音”就是自我对同温层的打破。而在这时,筛选信息源的责任就回到了每一个受众身上。
品牌依赖公信力 需在市场、时间寻平衡
对于一个定位准确、旗帜鲜明的媒体来说,其同温层里的读者,即其所定位的受众群体。张洁平坦言,在演算法世界中,无法被特定人群喜欢的中立媒体,实在难以传播,因为相关信息都会经过演算法过滤、以及群体用户自主选择和自我隔离。另一边厢,经过演算法的推波助澜,立场鲜明的媒体以此针对特定的人群、生产特定的内容、在特定渠道发布,就可以成为该群体中的意见领袖,起码能够得到同温层读者的“青睐”。在一连串的分享过程中,这些忠诚粉丝有机会创造新的“传播圈层”并成为意见领袖,再进行下一轮的传播。
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市场选择问题。在演算法和用户自主选择的互相作用下,市场机制令媒体逐渐向清晰立场偏移,而同温层就成了各个媒体定位自己粉丝群体的地方。毕竟,只有“传得出去”,才能让内容生产“活得下来”。
有评论认为,演算法或间接影响了新闻的中立性,而自诩古典新闻专业主义信奉者的张洁平也说,所谓“中立”其实“掩耳盗铃”,因为“没有人能做到绝对中立,事实是无法穷尽的,所以一定有选择”。但她相信,品牌的公信力能有效约束媒体的选择,长期和短期的品牌效应更是一个平衡游戏,即平衡市场需求和专业底线;若用鲜明的旗帜来吸引受众,只能在短期内赢得一些目光,但品牌的长期价值还是在于公道和专业的内容,而长期发布偏颇甚至虚假新闻,都会重创品牌的公信力。
张洁平举例说,一间传统媒体、一间网络媒体、以及一位KOL,对受众而言可能只是互联网上的三个帐号,当中后者的关注度或许更高;一旦遇到三方意见不同的争议性事件,读者可能就会权衡这三个帐号的品牌价值,来判断应该相信哪一个。这时,传统媒体多年的品牌积淀就会显出优势,人们大概率会选择相信拥有品牌公信力的传统媒体。长期的、有着强大影响力的媒体公信力,有赖专业新闻价值的帮助。这对媒体机构经营者来说无疑是个考验—“专业的新闻是需要付出成本的,读者是否在乎这样的成本投入,不在乎的话谁来买单……”张洁平点出了媒体在市场与专业这“平衡游戏”中的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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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87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1月4日)《在“非全知世界”中怎样清醒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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