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喜欢木偶全因好靓 黄晖:不想传统技艺没落

撰文: 伍丽微
出版:更新:

一个寻常的日子,厦门某区的军营密锣紧鼓地准备一场劳军表演,军官早早送出五十多张票,让当地的公社分发予居民。那是一场木偶戏,演出者是曾到外国表演的提线木偶师傅。这年头,街上庙里总能看到木偶演出,但这晚的演出不一样,有舞台有长官,还有许多年轻人。他们冲进礼堂,爬上窗口,撩起窗帘,定精地看着那些提线木偶机灵地摆动着,做出一个又一个高难度动作。演的是什么剧目,不记得了,只知当下的星光幻影,好像印在心中,整整一个星期,他们还是孜孜不倦地讨论着。黄晖记得,提线师傅手上戴着一只梅花表,那个年代,戴梅花表比开名车更馨香,原来木偶师傅有这般光环,他想,如果长大了可以站在台上表演,会有多么大的满足感。

我们这一代人难得将木偶戏带来香港,至今已有四十多年,它曾经在香港活跃过,如果随我们这代人而消失,会有点可惜。
黄晖
偶剧《嫦娥奔月》(受访者提供)

木偶的种子悄悄落在少年人心底,后来文革逼得人无法生活,黄晖与家人一同来到香港,遇上同样避走香港的闽南木偶师傅,开始了拜师学艺的生活。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香港,声色犬马,但没有木偶戏,偶尔神功戏会有零星的木偶片段,是传统、迷信的味道。黄晖学的木偶,与年少时在家乡见到的相似。他的师傅李贻权也不过二三十出头,由于从小学习,练就一身技艺,后来更创办温陵掌中木偶艺剧团,受邀到不同的地方演出。“细个听长辈讲,提起传统木偶,就会说某个地方有个师傅好叻,那便是师傅的爷爷。”

从闽南传入的偶剧

闽南地区有很长的木偶历史,曾出现过很多老师傅,街头巷尾都有木偶演出,有免费的,也有只要给几仙便可以打开窗口,一窥木箱内里乾坤的,剧目离不开《红灯记》、《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沙家浜》等样板戏。“来香港之前,我看的木偶戏都是这类,还有一些是做几日几夜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农村做,由朝做到晚。”

传统木偶分四大类,分别是皮影木偶、杖头木偶、提线木偶及掌中木偶。早期由广东传入的多是杖头木偶,又称为手托木偶。杖头木偶又分两类,分别是“内操纵杖头”及“外操纵杖头”,即操控木偶动作的“手杆”是藏于衣饰内还是衣饰外。在黄晖眼中,杖头木偶还可分为“揸颈”或“揸膝”。揸颈,是手揸在木偶颈上,看起来头大身小,观众一般只见到上半身,形象传统。后来有师傅改良,由揸颈改为揸膝,但观众依然看不到木偶的脚。当中又以中山派的麦少棠及陈锦涛最为有名,前者在1973年成立香港汉华年广东手托木偶团,后者在1983年也成立了华山传统木偶粤剧团。

由于派别不同,黄晖最先接触的是提线木偶和掌中木偶,两者都由福建传入。提线木偶又叫傀儡戏,演员以线操控木偶,似“扯线公仔”,至于需要多少条线,则每个木偶各有不同。掌中木偶是布袋戏,演员以食指控制木偶头部,拇指及另外三只手指操控左右手,台湾上世纪七十年代拍摄的电视布袋戏《云州大儒侠史艳文》便是一例。

早期,黄晖跟掌中木偶师傅李贻权学艺,七十年代中,老师介绍他到湖南,跟谭德贵师傅学皮影,七十年代尾,他正式拜黄奕缺为师,学习提线木偶。这段学艺的日子特别难忘,香港与内地仅一桥之隔,但每次回去,都是周车劳顿。由尖沙咀返深圳,早上七点出发,两个小时去到罗湖,过了香港关口,内地那边要吃饭,两点再开,检查完已是四点,再搭上去湖南的车,几天后才抵达。“每次去湖南,不能留超过三个月,两个多月便回来,前后总共学了一年多。”

早年演出机会较多,外国人尤其喜欢看木偶戏。(受访者提供)

四大木偶剧操控不同,剧目不一,但学会其中一种,其他便容易上手。它们有相似之处,便是都由演员操控,在节目中可以共存,有时用提线,有时用杖头,可以独立表演或结合表演。“我学了半年,便开始帮手做一些闲角,即行行企企的角色。一个演出通常不会有师傅全程做主角,因为人手不够,师傅不可能由头到尾只做一个角色,有时要做A角,有时要顶B角。在香港,我们不可能只专一个角色或一种行当。”黄晖坐在工作室内缓缓地说。

今年六十多岁的他依然卖力,访问前两天才做完三场《锺馗.地府重塑》。伏魔神君锺馗因其貌不扬,遭受不公平对待,他从地府来到人间,摇身一变成为电脑专家,在虚拟世界为大家扫毒。锺馗入戏,跳出神话,走入现实,本就颠覆,加上黄晖这次与新媒体艺术组合eteam合作,传统木偶搭配各种手提装置,如影像、遥控飞机等,古老民间故事与当代科技碰撞,自然是想予人耳目一新之感。

可惜票房不如理想,观众始终却步,“只卖了十几张票,其他全都送出去,吸引力不大。”他背后挂着好几个木偶,目无表情,冷眼旁观。这个位于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的空间,与其他工作室恍若两个世界。天花板勾着关公、悟空,下面是坛台,坐着几个中西夹杂的木偶,有生有旦有皮诺丘有狐狸有小猪,另一边还有玻璃纸灯笼。工作台上方挂了八九幅相,是他穿着中式衫的表演照。那时黄晖头发还是乌黑,神清气爽,专注地表演着。

今年六十多岁的黄晖依然卖力,访问前两天才做完三场表演。(高仲明摄)

“高峰时期,不计广东团,福建已有五个团。”七十年代,娱乐不多,街头木偶颇有市场,市民喜爱,游客也受落,邮轮、酒店、夜总会都会邀请戏班演出。他仍记得当时的好景,“表演好多,每日都要做,但表演的时间都是一个小时左右,不算很忙,当打份工,收入好过工厂好多。当时好多日本旅行团,欧美游客也多。”及至八十年代末,大众娱乐多,木偶剧的需求减少,薪金大跌,再也无法靠演出养活自己,他开始找正职工作,兼职做木偶。“大陆开放,旅游协会没有表演,康文署、商场演出好少,一个月只有三场,连神功戏也开始消失。”他轻叹。

与外国不一样,香港没有看木偶戏的传统,即便曾经风光,观众也是以游客为主,普通市民不会刻意去看。“大家觉得可有可无,好难维持下去。”

重趣味性与节奏感

小时候他在内地接触到的木偶剧,大多有完整的剧本,每个戏班都有自己的表演方式,会稍微修改情节。老师傅手上都有一套俗称“落笼簿”的剧本,里面有42个文本,如《武王伐纣》、《楚汉争锋》、《光武中兴》、《三国》及《包拯》等,每本约有十节,可随意搬演及摘演。这42部“落笼簿”在文革年代被烧毁,后来虽有人重新收集,但当中有不少缺页。

师傅们来到香港后,受地区语言限制,更难呈现原汁原味的木偶戏。“我们这班闽南人,注重操控,没有受过唱念训练。表演前,我们会写剧本,再揾人改编,譬如做《草船借箭》,我们写好剧本,如果想用粤剧表演,便交予粤剧师傅,他们会根据广东曲调修改,然后帮我们录音。”

他的工作室放着许多木偶,每个都是在演出一年前度身订造的。(高仲明摄)

他指,台湾在保留说唱及剧目方面做得比较好,师傅又演又唱,一人分饰几角,然而演出水准参差,“演员好难做到又生又旦,一个人扮十几个角色,声调一模一样,不太逼真。”内地后来精益求精,会分配角色,女生演女角,男生演男角,人手多,成本也高。

无法复制台湾或内地的表演方式,香港师傅就尽量在传统剧目上做删减。“传统剧目趣味性寡,节奏慢,我们会删成20至30分钟,有时甚至7至8分钟。与平时的戏剧演出不同,演员有面部表情,但木偶没有表情,动作相对机械化,不会像演员那么自然,如果长期站着不动,观众会闷,所以我们尽量缩短唱念,加多点动作。”

每个剧种适合做的剧目不尽相同。皮影以童话、寓言剧为主,表演会细腻一点;提线木偶适合做《锺馗》、《老和尚》、《游元宵》;掌中木偶会做《大名府》、《武松打虎》、《百花迎春》;杖头木偶则做《三打白骨精》、《水漫金山》等。“要不断学不断创新,不能一成不变,不改进的话,观众会愈来愈少,没有观众,再靓也没有用。”

半生追寻木偶之美

昔日的木偶师傅,过世的过世,退休的退休,黄晖的师傅李贻权早于八十年代便将一手创立的剧团交由他营运,经历九十年代的低潮期后,他不忍见到木偶戏式微,在2001年成立香港偶影艺术中心,在社区及学校推广艺术。“我们这一代人难得将木偶戏带来香港,至今已有四十多年,它曾经在香港活跃过,如果随我们这代人而消失,会有点可惜。”

他说不出为什么如此沉迷,只道“觉得好靓”,为了这件很靓的事,他花了大半生光阴去追寻。这天,女儿在电脑前帮忙处理行政工作,他则在收拾东西,他喃喃说:“我学艺不精,但如果有人跟我学,我好乐意去教。”香港人心急,想一步登天,传统技艺最需时间浸淫,“不可能今日学,听日就做得靓。”

他明白传承之事难以强求,也不愿年轻人将之当成职业。“出面揾份工,易过你在这里学几年,你学师这一年收入少一点,但一年后你都未必有好多工作机会。我希望你当兴趣来学,我教几多,你学几多,我不会鼓励你全职做,因为真系揾唔到食。”另一个原因是学艺者即使愿意花一年半载学习,亦难以掌握四种木偶表演,学得一种,演出的机会自然更少。

+2

收徒授业、搞兴趣班、筹备演出,在理应退休的年纪奔波着,最近黄晖更与粤剧演员合作,准备明年2月在西湾河及牛池湾演出。朋友不时邀他返内地演出,说那边机会多,他想了想,不了,“始终家人在香港,习惯了香港的生活”。对他来说,实现年少时的梦想,站上舞台,演出达到预期的结果,已很满足。

活到老做到老,因为这是由小到大都喜欢的事,“如果有人想学,可以介绍畀我啊。”他笑道。

上文节录自第180期《香港01》周报(2019年9月16日)《木偶大师黄晖:喜欢没有理由》。

更多周报文章︰【01周报专页】《香港01》周报于各大书报摊、OK便利店及Vango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订阅周报,阅读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