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香港社运史 书写后物质主义?
虽然这两个迥异的取态——在个人层面上倾向物质主义;在社会层面上倾向后物质主义——没有根本上的冲突,但我们可以问这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个人层面和社会层面上,年轻人的追求会出现脱钩?如果这是因为年轻人看穿了所谓经济发展、甚或“中环价值”根本没向下滴流到自己的位置,所以要追求一些后物质理念,例如民主、自由、公义,那么我们可以问,到底是否觉得政治上的民主可以解决民生问题?其次,又怎样解释在经济民生问题上,年轻人的相对低度参与呢?
承接上文:“后物质主义”世代 追求比温饱更高的价值
如果我们沿着后物质主义的视觉重新审视香港的社会运动历史,我们或者会觉得奇怪,每次有以年轻人为中坚的社会运动,都会有“后物质转向”的讲法出现。但我们又很难说“天星、皇后”、“反高铁”、“利东街”等社会运动,跟“反国教”、“反修例”是同一性质的。
影子长策会成员、香港理工大学讲师邹崇铭一直追踪香港的社运发展,在他看来,保卫“天星、皇后”到“反高铁”和保育“囍帖街(即利东街)”算是一个阶段,这些社会运动所讲的其实是一种集体回忆,一些传统价值,一种对抗发展主义的保育运动,也是第一代的本土运动。“反国教”、“雨伞”运动等之后的大型社运就是以中港矛盾为主轴,相较之下没有前者的反对主流经济价值、绿色环保和保育等意味。这样对比下来,明显地前一个阶段的社会运动比现在这个阶段更加后物质主义。
再用这框架深入比较两阶段的社运,邹崇铭提出将社会运动的核心诉求分成三类:第一是资源分配,第二是民主、自由等普世价值;第三是环保、文化保育,以及一些另类的生活方式。当然,这只是分析方法上的理想状况,现实中的社会运动往往是混淆不清的,比如风风火火的反修例风暴,主轴当然是捍卫香港的自由,但我们也会见到“遍地开花”的地区抗争,例如上水的反水货客游行,其实是一个地区性的土地用途争议,亦即一个资源分配问题。
邹崇铭解释:“民主、自由永远是社会运动的头牌,那是当然的。其实香港一直面对一个政制以致整个政府的缺陷,这个就是主题,但是我认为这个不只是年轻一代的议题,这个是全部香港人的议题。”即使在个人层面上,邹崇铭觉得也要分开上一辈的物质主义和现在年轻人的物质主义。“后物质的一代(指现时的年轻人)其实真的没有面对过物质匮乏,即是说我很穷,小时候没有足够衣物,没有足够食物,其实是没有这个情况。你只不过是去到某个(物质条件的)程度买不起楼,但不用露宿街头,不会挤迫得在家没有睡眠空间。但上一代,我说的是婴儿潮那代,是经历过这些状况,不是纯粹说我买不起楼,我就觉得自己很匮乏。当然很多人想买楼,他们还是很物质主义的。但是这个物质主义跟以前的物质主义的分别就是,他不是经历过一个匮乏(的状态)所以很渴求一些(物质),主要跟成长经历有关。”
在他的著作《用消费改变世界》中,邹崇铭借用法国社会学大师Pierre Bourdieu的框架去理解香港年轻人的阶级状况。简而言之,Bourdieu认为要理解一个人在社会属于低位还是高位,不单止要知道他的经济资本(例如薪酬和资产),还要知道他的社会资本(例如人脉)、文化资本(例如学历)和象征资本(例如荣誉、社会地位)。所有范畴的资本彼此间有动态关系,而一个人的社会位置或高或低,是这些资本之间的互动整合,循这个方向理解香港的80后,甚至90后,会得出一个颇为纠结的画面。比起60后、70后成长在只有两间大学的香港,近三十年愈来愈多传统联招以外的高等教育机会,例如副学士、自资学士等途径,令新生代比起婴儿潮那一代人普遍拥有较高的文化资本;然而,现时应届大学毕业生平均工资虽然有逐步上升,但根本追不上通胀,对比1997年后的楼价升幅,更是负增长。换句话说,整体而言,香港现在的年轻人普遍是文化资本高但经济资本低。几个病态结构所反映的其中一个表征,就是这次反修例风暴,警员被嘲笑是“毅进仔”(指低学历)的文化现象。邹崇铭同意这是一个“真问题”—为什么我这么高学历,但收入却比不上一个没有大学学位的警员呢?他半说笑的说:“我有两个选择,根据我的知识,我找一些另类的生活方式,例如去耕田,(社运人士)周思中是博士但是去耕田,这个很明显是后物质选择。但是我这么高学历,但同时也会有酸葡萄(心理)。”
当然年轻人当中真的会选择后物质生活的是少数,更何况,周思中本身另外有兼职教学养活自己。只是“学历高但人工低”的青年人是结构性现象,现在的年轻人面对的是一个愈来愈朝不保夕的职业结构—薪金追不上通胀、一年续约一次已经是相对理想、愈来愈多人选择或被迫当散工。这种愈来愈危险的宏观政治经济结构如何解决?单靠传统的民主运动又是否足够?
邹崇铭认为情况“必然只会恶化不会改善”。他提出用产权问题去解决新自由主义和科技发展的冲击,“我当你真是建(东大屿)人工岛,一万亿元倒进海。那么我会问一个问题,就是这一万亿元是纳税人拿出来的,大部份香港人应该有份,不是将来变了一个大湾区什么什么。我的想法很简单,还一定可行,那么就整个人工岛我们所有市民一起拥有,情况就好像开一间公司拥有人工岛,所有市民就是股东。”同理,“因为未来的社会一定是这样。AI(人工智能)一定取代所有职位。问题是AI可以完成所有工作,人类便没有工作。那么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人类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答案很简单,AI应该是由所有人拥有,很简单而已。”
“全民共同拥有”,一个在香港社会相当激进的左倾想法,根据政府现时的取态,似乎是天方夜谭。如果将这个想法变成实质行动,又是否可能呢?
继续阅读:香港左翼思潮 在政治夹缝中求存
上文节录自第174期《香港01》周报(2019年8月5日)《讲了又讲的后物质主义 改变社会还是脱离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