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评析】人生金字塔 可以“升呢”吗?
不少学生在课堂报告中,都会引用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Maslow)的“需要层次论”(hierarchy of needs)解释人的行为模式,仿佛不同学科都适用,万试万灵。我曾问低年级的学生,为何如此熟悉马斯洛?回答是读中学时已经学过!看来当今的大学生,都未必知道佛洛伊德,却一定知道马斯洛。
什么是“需求层次论”?长话短说,是指人皆必须满足基本需要,如衣食温饱,才有条件进一步追求更高理想,如自我实现,拾级而上,层层递进。在课堂上我倒常会引述管仲,他早在二千七百年前已说过:衣食足,知荣辱!六个字已说明一切。
最近看到一篇有趣的报道,指马斯洛虽在纽约布鲁克林学院任教心理学,但其理论在心理学界却毁誉参半;最终将“需要层次论”发扬光大的,却是麻州理工的管理学院,令马斯洛摇身变成人力资源管理大师,“需要层次论”则被描绘成一座“人生金字塔”,到了七十多年后仍历久不衰。说起来,管仲曾任齐国宰相,亦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期的经济学家。这大概已能清楚说明,为何马斯洛在香港如此普及,皆因其理论正好和我们的主流文化高度脗合。
尽管香港早已脱离“基本温饱”的阶段,但香港人总是把“饭碗”看得比天高。简单如台风“山竹”过后“全城返工”的世纪壮举;又或是黄子华“揾食啫,犯法呀”的经典金句,都在在反映“基本温饱”在我们心目中,地位是何等重要。
就算撇开返工和揾食这些文化基因,在高度竞争性的市场环境下,香港人无时无刻不看重“生存保障”。大家耳熟能详的例子,莫过于子女一出世(或未出世)便要开始报幼稚园,未学晓走路便参加playgroup,幼稚园面试前连父母都要参加特训班……“弱肉强食”的森林定律,“你死我亡”的拼搏精神,仍是主宰我们一生的“需要层次”。凡此种种,最终皆可归结为五字真言:赢在起跑线!“赢在幼稚园”原意是小学较易跟上,“赢在小学”则希望中学较易跟上,“赢在中学”则大学较易跟上……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求学就是求分数”,考试成绩等于一切,务必立于不败之地。
平情而论,这并非马斯洛的错;他也寄望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并非受“动物本能”主宰;他也祈许人们能在“人生金字塔”中不断向上,并非只停留在温饱层次互相厮杀。或许我们是时候看看卡内曼(Daniel Kahneman)的《快思慢想》(Thinking, Fast and Slow),看看带来什么启示。卡内曼和从事“行为经济学”(behavioural economics)研究的拍档,同样相信人的“动物本能”—甚至较马斯洛更加相信。但分别在于,卡内曼指出我们可先认清这些本能,它们其实没有凌驾性地位,我们并非命定受它操控。更重要的是,我们应清楚知道自己的真正需要,并自决我们想过的人生。
《快思慢想》正好提供了一个简明的框架。简略而言,卡内曼指每个人都拥有两个思考系统:“系统一”是依赖本能、冲动和感觉的“快思”;“系统二”则是更重视逻辑、理性和论证的“慢想”。卡内曼的最主要洞见在于:我们常常以为自己在使用“系统二”,但使用“系统一”的频率却远比想像为高;我们都以为自己深思熟虑,但其实我们都已习惯冲动行事。卡内曼最广为人熟悉的概念是:“损失规避”(loss aversion,或可称之为“避凶不趋吉”),即人们更愿意避免损失,而不是追求福祉—就算两者的数目和机率均等。人们因此往往倾向作出过于保守、而并非最适合自己的决定。明知“赢在起跑线”并非最佳选择,却起码可以避免“执输行头”,遂令不少家长都变得非理性,看不到其他教育模式的可能。香港人这种羊群心态,卡内曼最能一语道破。
既然“动物本能”并不具凌驾性,是否有方法令人做出更理性的决定?既然“系统一”常常出错,能否鼓励人们多学习使用“系统二”?别的行为经济学家遂把焦点放在更宏观的层次,探讨外在的制度环境如何影响人的思考系统运作。
若再以教育作为例子,我们大可下此判断:香港根深柢固的主流文化,无疑对家长行为取向影响至大;但决定学生升学机会的评核机制,始终是最直接和决定性的因素。例如狭隘的学术要求,难免强化过度操练的教学方式;考试导向的评估模式,则必然导致更加着重背诵的学习文化。尽管教育改革推行近二十年,评核机制其实并无多大改变。
由此衍生家长和学生的迥异对应方法:一、大部份人会选择对现存体制照单全收(conformism),务求令自己不会成为体制下的牺牲品;二、较难适应此等游戏规则的人,或在没有选择下会行礼如仪(ritualism),勉强应付被强加的要求,但求蒙混过关。上述两者皆可归类为“系统一”的思维。
至于那些尝试选择“系统二”的,至今在香港仍然属于少数:三、其中一部份较具经济能力的家庭,会把子女送往直资或国际学校,力求寻找体制以外的创新出路(innovation);四、极少数负担能力略低、又或对体制更加抗拒的家庭,则会进一步探索另类教育革命的可能性(revolution)。毋庸讳言,最后一种选择至今在香港仍难成气候。
由此可见,香港的教育制度并非完全无法容纳“系统二”,它亦提供了纾缓民怨压力的泄洪口。近年通过非主流渠道(如IB课程)升读本地大学,成功率亦不断提高。只是这些渠道倾斜于经济能力较佳的中产家庭,基层家庭想跳出体制强加的束缚,实在是谈何容易。反过来说,若从政府决策者的角度出发,虽然也会面对一些民间抗议的声音,但它实际上并无太大诱因,要根本改变家长和学生“系统一”的“动物本能”;反正那些希望转轨至“系统二”的家庭,自然会以各种方法自求多福(包括众多高官及其子女),政府对不满就更“名正言顺”地阔佬懒理。
同样的行为分析,亦可放诸香港整体的威权政治体制:大部份香港人其实并不抗拒“系统一”,甘愿继续做其顺民,每日接受“语言伪术”的薰陶,又或起码提不起劲反抗;至于那些坚持转往“系统二”的,由于一直无法找到挑战体制的有效方式,亦只能以自求多福的方式坚持自我,独善其身。看来除了选择移民,似乎没有太多好办法。教育体制加上政治体制的压力,最大可能带来的结果是:相当部份有能力的香港家庭,会通过移民作为解决子女教育问题的出路,同时亦是捍卫政治自主的选择。遗下来的香港,“系统一”将进一步加强,迈向全面“动物本能”社会。对当权者来说,强化这种“劣币逐良币”的恶性循环,可能是最乐见的结果;但对普罗市民来说,这可能已是香港存亡的临界点。
上文节录自第169期《香港01》周报(2019年7月2日)《人生金字塔 可以“升呢”吗?》。
《香港01》周报专栏作家邹崇铭其他文章:【领展街市】政府与市场:放开所有 彼此更自由?【共享经济】从共享单车到聪明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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