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中央经济智囊林毅夫对话——我为何对中国经济有信心?
说起林毅夫四十年前的惊人之举,台湾媒体形容他“泅水叛逃大陆”,但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回到祖国怀抱”;谈及林毅夫那连串光鲜亮丽的头衔,大陆媒体尊他为“中南海经济智囊”、“最接近诺贝尔奖的中国经济学家”,而他更倾向自称是“第六代知识分子”、“以孙中山先生遗训‘振兴中华’为己任”;讲到林毅夫对未来中国经济年增速潜力达8%的预测,外国媒体总说他“过度乐观”、“为政府背书”,他则说自己是“客观分析”、“一般都实现”。在充斥二元对立的香港,林毅夫的言行大概会被部份人视为“被收编”、“向钱看”,他们甚至相信“中国崩溃论”的说法,等着看林毅夫的“笑话”。然而,林毅夫并不以为然。他说,思想解放的人,不会预设立场,而是实事求是;他还说,新自由主义者们习惯把他们顶礼膜拜的理论框架套上中国现象,以“印证”中国改革的“失败”,却不曾抛开意识形态的桎梏,去了解中国发展的因时制宜、理论创建的推陈出新、和“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共同发展观。
摸黑从台湾金门岛跳入海中,奋力游了近三个小时、跨越2,000多米的距离,备受台湾总统蒋经国看重的“天下第一连”马山连连长林正谊(原名林正义),登上了福建省厦门市的角屿岛。那是1979年5月16日,林正谊27岁;他被中国解放军驻防士兵逮捕并拘留盘问了一段时间,确认不是间谍后,才获准放行。不久,林正谊改名为林毅夫,因为他准备干一番大事业,故以曾子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为名,表明心志。
什么“大事业”?从林毅夫“登陆”初年写给在日本读医的表哥李建兴的“家书”,或可略知一二——“三年前,我抛妻别子离开家乡,回到大陆,并不是出自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长久的思索和周密的计划……从我选择进入官校(陆军军官学校)以后,我的内心就一直存在着一个不解的矛盾,一方面,我是一个台湾人,因此,我希望为台湾的政治地位而奋斗;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因此,我也不断憧憬着中国的强大。对于个人来说,只要我在蒋军中坚持下去,飞黄腾达并非不可及之物。但内心这个冲突,却永远得不到解决。所以,回归是我解决这个矛盾的唯一出路。”
四十年后的5月中旬的一个傍晚,67岁的林毅夫在北京大学朗润园接受《香港01》专访。
那原本是清朝皇家园林,与圆明园仅一街之隔,其中一任主人正是晚清主持洋务运动的爱新觉罗.奕䜣;一座座红墙灰瓦的中式平房,也曾是清朝议定改革中央管制以图苟延残喘的地方。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开始,这里成为中国顶尖经济学研究所在——1994年成立的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筹资修缮与增建了朗润园东所“致福轩”,作为中心的办公室,到2008年升格为国家发展研究院。
创立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六位“海归”经济学家,被冠以与时空交错又充满想像的“六君子”代号。百余年前推动变法失败的“戊戌六君子”下场悲壮,而今的“创院六君子”则在中国经济各领风骚,其中易纲现为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张维迎是提出双轨制价格改革的第一人,而中心的创始主任林毅夫,现为国务院参事、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名誉院长、北大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院长、北大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院长,曾任世界银行副行长兼首席经济学家,连任国家“十五”至“十三五”规划的核心专家委员。
反攻大陆VS复兴大陆
“什么是大事?我认为就是中华民族的复兴,而且我认为这是可以追求一辈子的目标,我也希望为这个目标做贡献。”——如果你认为这是林毅夫为了附和内地官方的“民族复兴主旋律”而讲的场面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从小酷爱历史的他,早就牢记国父孙中山的遗训,立志“将振兴中华之责任,置之于自身之肩上”。
不过,他那时以为台湾才是“民族复兴的基地”,在台湾大学修读农业工程一年级时,更因台湾被迫退出联合国及保卫钓鱼岛运动,深切体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强烈感受“没有强大的军队怎么维护民族”,故投笔从戎转到陆军军官学校,准备在“反攻大陆,消灭共匪,解救同胞”的疆场中报国效命。然而,随着知识的增长,他开始反思,“如果共产党像反共教育讲得那样(一无是处),怎么能够统治大陆?怎么得到大陆人民的支持?”再后来,他“慢慢知道台湾只是偏安,不能使大陆整体复兴”,认定复兴的希望在大陆。
就这样,这位原本备受蒋经国重视的“吹台青”(指蒋经国掌权后积极提拔的本土从政精英)——自1975年以第二名的成绩在陆军官校毕业后,又以军职身份及国防公费进入政治大学企业管理研究所攻读MBA,至1978年正式下部队,出任只有最优秀的基层军官才能担当的马山连连长——从军期间,他不时用私藏的收音机收听大陆电台节目,仔细揣摩对岸时局,最终放弃看似一片光明的升迁前景,选择在退潮程度最大、同时因换岗安排而对上司影响最小的1979年5月16日,从金门岛纵身跃入大海,游到一穷二白的中国大陆去。
“这个举动是很特殊,但很特殊是因为民族的不幸啊!”匪夷所思的追梦路,在林毅夫看来并不足为怪,“我过来就是要成为中华民族复兴的一分子”。他说,在他成长的那个年代,没有什么人会怀疑台湾人不是中国人,但让他感到遗憾和心痛的,是竟要以那样迂回曲折的方式回到大陆,至今仍是台湾的通缉犯,即使双亲过世,也无法亲赴灵前拜祭——1996年,林母病逝,林毅夫申请返台被拒;2002年,林父过世,台湾内政部原本同意林毅夫入境奔丧,但国防部指其一旦返台将面临军法审判,林毅夫最终放弃回台,并在朗润园亲设灵堂,透过网络直播告别父亲;当天台湾老家宜兰大雨瓢泼,法师一句“可能是因为儿子没有回来”,让林毅夫踉跄跪倒,当场痛哭:“屡寻返乡之路,然山川阻隔,大浪滔天……长留阿爸、阿母无尽之憾。”
面对如此大的牺牲,林毅夫无悔“回国”的选择,因为他始终坚信,“两岸分离是历史的悲剧,追求中国统一和富强是知识分子的责任”。心怀天下的坚毅,正好和办公室外那副节选自《大唐三藏圣教序》的对联“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相映。
这一代人或许很难理解林毅夫的家国情怀,好的他自豪,不好的他相信会改。“回国”之初,他获安排到各地游览参观,并在写给表哥李建兴的几封书信中,尽情挥洒对改革开放的翘首以盼——“现在中国从上到下正在实事求是地检讨建国三十年的经验,从中吸取教训,以便为现代化的中国之建设而努力……我深深的相信,中华民族是有希望,有前途的。而作为一个中国人,是值得骄傲,是可以擡头挺胸昂立于世界之上的”;“国内目前正在审判四人帮……这次审判我觉得其意义远超过给予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人应得的惩罚。中国在历史上一向强调人治而轻视法治,结果就使得政治的清浊和国家的兴衰,维系在官僚所属普遍的道德觉悟上……这次审判表明了中国已认清这个历史病根,而且以极大的决心和魄力来促使中国从人治向法治转变”;“由于五千年的历史包袱和三十年的封闭,祖国在科学,教育,经济,社会建设上,仍然和先进国家有一段很长的差距。不过这正是我们这一代青年人贡献智慧和发挥长才的大好园地!”
这些信若是写在当下,大概会被港台媒体过度渲染,甚至扭曲成中共外宣,说他“投共”云云,但林毅夫从来就不是“忽然爱国”。那时,为了更深刻地认识内地、更好地为民族复兴作贡献,林毅夫提出修读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以掌握内地思想意识形态体系。
不过,由于身份敏感,他无法如愿入读“政治经济学最正宗的人大(中国人民大学)”,结果阴错阳差到了北大。“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你没办法预判。”他说,“如果我没到北大来,我就不会成为学者,就不会到美国去。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去美国,如果有想,我在台湾就去了,台湾到美国的机会很多。”
1980年,林毅夫为到北大讲学的197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舒尔茨 (Theodore William Schultz)担当翻译,事后对方写信邀他到芝加哥大学深造,他亦因此成为改革开放后首个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至今更被视为最有机会问鼎诺贝尔奖的中国经济学家之一。值得一提的是,林毅夫在美求学之地,正是举世知名的自由市场经济学派的摇篮,偏偏他后来却成了批判新自由主义的领军人物。
学习新自由主义 VS 批判新自由主义
林毅夫的办公室墙上,悬挂着一幅横跨整道墙面的隶书长卷《曹全碑》(记颂东汉官员曹全的功德)。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修复朗润园时,偶然在天花板上发现的文物,林毅夫喜欢碑文所言关于“治国理政、推动国家发展,必须建立制度,必须按照规律来办事”的内容,便把它留了下来。
回想当初负笈美国的“偶然”,就是为了学习掌握规律,更好地建立制度、推动国家发展。有趣的是,出身“芝加哥学派”的林毅夫,却走出了一条与当代经济学大师们有明显分歧的经济学路。“他是把市场经济学带到中国的人之一。”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曾经这样形容林毅夫:“他是芝加哥训练出来的经济学者,但他不相信芝加哥经济学,或者说至少不相信最天真的版本。”确实,有别于捍卫自由市场、反对凯恩斯式政府干预的“芝加哥学派”,林毅夫提出的“新结构经济学”强调“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结合。
林毅夫自言,新结构经济学是继二战后侧重于政府作用的结构主义、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侧重于市场作用的新自由主义之后的“第三版发展经济学”。他在2009年6月,即距今整整十年前,于世界银行一个内部研讨会上正式以此命名自己的研究。他解释,这三版经济学的最大区别在于,原有两套理论都把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同质化”,没有区分两者产业和技术的差别,于是,结构主义要求发展中国家去发展发达国家拥有而自己缺乏的产业;新自由主义则要求发展中国家照搬发达国家种种制度安排,当中最为人熟知的是在八十年代末提出“华盛顿共识”,作为其时深陷债务危机的拉美国家改革指南。
相比之下,新结构经济学强调经济发展要从发展中国家“有什么(即要素禀赋)”和“能做好什么(即比较优势)”着手,政府要发挥“增长甄别”与“因势利导”的角色,为在市场竞争中能做好的产业消除增长瓶颈,帮助企业把这些产业做大做强。
人们总喜欢借鉴海外经验,以为学会了人家成功的方式,就可以此解决自身的问题。去“西天取经”的林毅夫,一开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我从那些大师们身上学会了如何从现象出发而不是从理论出发,来观察总结真实世界背后因果逻辑的方法。”不过,1988年回国后,林毅夫偶然地从中国政府整顿抢购风潮的手法得到启发,决定抛弃西方主流理论,提炼自己的经济研究。
当时中国通货膨胀率达到18.5%,若以宏观经济理论来看,应该提高利率,藉增加投资成本和储蓄意愿来减少消费,顺便淘汰无法支付高利率的较差投资项目;然而,中国政府并没有照搬西方理论,而是用了看似不合理的行政手段,全国性地整顿投资项目,以压抑总消费和总需求,从而避免陷入因提高利率而形成的怪圈——当表现较差的国企被淘汰,必然造成大量失业;若政府想保留当中涉及国防安全的国企,必须提供财政补贴,但届时又将导致赤字增加、推升通胀。
时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发展研究所副所长的林毅夫,开始形成新结构经济学的基本思路,并酝酿日后要在北大组建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以掌握具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转型理论。
“面对我国发展转型中的诸多现象,以‘常无’的心态,想清楚现象背后谁是主要决策者、决策者所要达到的目标、可动员的资源、面临的约束条件、可选择的方案、达成目标的最优选择,来分析总结现象背后的因果机制。”林毅夫在教学、演讲、受访时,经常用“本体与常无”来概括自己的方法论——经济学的“本体”即“理性”,指“一个人在作决策的时候,在他所知的可能选择方案中,总是会作出他所认为的最佳的选择”;“常无”则是指在不同经济条件或者环境下,“理性”这个“本体”会有不同的表现,不被现有理论所束缚;所以,在不同的情况下,要用不同的方法、视角、变量、模型等去观察问题、认识问题、总结问题。
本地经济学家雷鼎鸣曾撰文形容,林毅夫的“常无”与《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人生的规律是可认识的、可掌握的,但并不完全是我们所认识的样子;道理是对的、是真的,但只在一定条件才真、才对)一脉相承。用林毅夫自己的话来说,他的思路也受益于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的道理”,以至于他后来提出的新结构经济学,“就是从一个经济体每一时点的要素禀赋出发,来探讨决定其生产力水平和生产方式的技术与产业的内生选择,进而探讨适应于产业和技术的软硬基础设施”。
怀疑论者大概会觉得这是“马后砲”,然而,重读林毅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写给表哥李建兴的信,处处可见他“初心”未改——“祖国正在为社会主义建设摸索一条适合中国实际情况的道路!弟希望能够将过去所学,结合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的具体实践,为祖国的建设奉献一点绵薄之力。同时也为将来台湾统一后的社会主义改造,探索一条最有利于祖国和台湾1,700万同胞的道路”;“现在我已能掌握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物辨证法等理论武器,并准备由此理论为前导,结合中国的实际状况研究一些现实的经济问题,希望我的研究不仅能给我个人带来一个学位,同时,对祖国的建设也能够有所助益”。
立足于“本体与常无”的方法论,林毅夫于1994年与经济学家蔡昉及李周合著《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建议中国以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方式,推行“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的渐进双规改革以完善市场经济,并充分利用“后发优势”以加速技术创新、产业升级;他们更大胆预测,到二十年后的2015年,按购买力平价(Purchasing Power Parity)计算,中国经济规模将超过美国;而到三十五年后的2030年,按照市场汇率计算,中国的经济规模也将超过美国。
事实上,在2014年10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公布《全球经济展望》,当中按照购买力平价估算2014年度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达17.6万亿美元,超越美国的17.4万亿美元;至于2030年的预测,林毅夫说,“现在这个预测已经成为国际主要发展机构,像世界银行、IMF的共识了。”
2014年,林毅夫在《中国的奇迹》的增订版里解释“为何我们的预测正确”:“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面对中国转型期出现的各种现象和问题时,我们没有简单地对号入座,拿现成的理论作为分析的框架和判断的基础,而是深入了解中国出现的现象背后的内在生成机制,由此形成自己的分析和理论框架。”
中国崩溃论 VS 中国发展论
《中国的奇迹》面世时,是“六四事件”发生后,中国被西方国家制裁的风雨飘摇时期,外国甚至盛行“中国崩溃论”,“谁来养活中国”的焦虑亦满天飞,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林毅夫等人的“天方夜谭”。
“当时,若按照新自由主义观点的话,中国那种渐进改革是最糟糕的改革,但是,现在反过来看,我们这种渐进的转型,好像是更有效的。”林毅夫解释,在新自由主义思潮兴起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方主流认为社会主义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落后,源于政府失灵,对市场干预太多,造成各种扭曲;因此,他们认定计划经济必须一次性转型为市场经济,并同时推行市场化、私有化、宏观稳定化以推进改革(即“华盛顿共识”),否则,若采取中国那种渐进改革,基于政府价格低而市场价格高的落差,将会产生套利空间,继而衍生腐败、扩大收入差距。
事实上,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这种倒卖政府物资赚取差价的扭曲现象确实出现了,并延伸了一场“反官倒、反腐败”的八九学运。不过,林毅夫指出,那些采取一次性转型的前苏联、东欧及拉丁美洲国家,也出现了大量的腐败和贫富悬殊问题,甚至比中国更严重;换言之,新自由主义的解释,并没有真正认识计划经济失效的现象,故未能对症下药。
以国企低效为例,相较于西方主流的“产权理论”(主张私有化),林毅夫提出“政策性负担”的解释。他指出,国企身处资本密集的行业,但国家资本短缺,所以国企本身不符合比较优势,按理说应该放弃发展;然而,不少国企与国防安全相关,基于战略性和政策性的考虑,国家不可能将有关国企私有化,而是继续给予保护补贴,导致国企没有提高效率的积极性;若贸贸然将国企私有化,其在行业中仍不具比较优势,还是要靠国家补贴,效率可能更低;所以,只能等国家累积资本,“那些产业就会由违反比较优势变成符合比较优势,那就没有政策性负担了”。
“南橘北枳”的成语故事大家耳熟能详,但每逢“中国问题”,话音最大的却总是相信西方主流解说的人,包括捍卫“新自由主义最后堡垒”的香港人。
“学理论是认识世界,但更重要的目的是改造世界,而且只有改造好世界的理论,才能是真正帮助我们认识世界的理论。因为世界现象可以有各种不同理论解释,用不同的解释去做,结果可能不一样。”林毅夫笑言,“中国崩溃论”每隔几年便被外界炒作的原因,一来在于“中国的改革过程并没有按照新自由主义的想法去做,把原来计划经济存在的扭曲一次性消除掉”,只要中国经济增长放慢,他们就说中国经济要崩溃,二来是“他们没有真正了解中国近年经济增长放缓的原因,只拿了原来的理论框架来套中国的现象”。他又反问:“中国改革开放的方式,从主流的理论来看是错的,但是,中国为什么能够取得连续三十八年的高增长率?”——自作出改革开放决策后,中国以年均增长9.4%的速率持续发展了四十年,中国如何实现如此长期的高增长?这的确是亟待解答的问题。
“我当了学者后发现,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马克思主义是正统,但是社会上、经济上有很多问题,若用马克思原来的学说解释不了,然后有大量的西方经济学理论进来冲击,有点像(历史上)儒学受到佛学的冲击。”林毅夫说,正是这种冲击,他提出了“既以马克思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又吸收现代西方经济学的一些精华,再结合中国的实践经验”的全新理论体系,而他这种敢于推陈出新的信念,则是源于自己非常敬佩的明代思想家王阳明,“因为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几个学者能够(像王阳明那样)自己提出完整的又可继续又可发扬的新的学术思想”,承孔孟、朱熹等构成一个完整的儒学体系。
林毅夫又言,他从台湾跑到大陆,正是受王阳明“知行合一”思想的影响,“如果说你作为知识分子,对国家对社会有责任,就是知,但只有你做了,才能说是真正的认识了。知行合一是这样子的”。他在“知行合一”的基础上提出“知成一体”,并以十六个字概括——“因行得知”,任何现象都是行动的结果,因为行动获得知识,“因”当然也可以是依靠的意思,依靠行动所产生的现象来了解这个现象;得到知的目的是什么?“用知践行”,用这个认识来指导你的实践;实践的目的是什么?“唯成证知”,只有成功了才能证明你这个认识是正确的,万一你按照这么做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那代表你的认识还不到位,所以应该回到第一步来,根据你的行动增加的认识来提高你的认识,指导你的实践;只有当你按照这么做是成功的,“唯成证知”,才能“知成一体”。他形容,这是在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的基础上,结合社会科学的特性,往前推进一步。
林毅夫经常算着这样一笔账:2008年中国人均GDP是美国的21%,也相当于1951年日本、1967年新加坡、1971年台湾、1977年韩国的水平,而这几个亚洲经济体正是靠“后发优势”,实现连续二十年8%至9%年均GDP增长率,因此,中国也有潜力维持长时间的8%高速增长,尽管近年中国经济增长明显放缓,但他强调,仍有巨大发展潜力。
他不讳言,中国经济增长下降原因颇有争论,有人说人口老化,也有人说是国有企业比重太高,还有人说国民储蓄太多,但他并不认同。他分析道, 2010年以后,新兴经济体的增长速度都下滑,而“上面讲的这些问题它们都没有,印度、巴西没有人口老龄化,俄罗斯国企早就私有化了,巴西、印度本来就没有多少国有企业,如果说储蓄太高,它们的储蓄都不高啊……东亚一些高收入的经济体,韩国、台湾、新加坡、香港,2010年后也都下滑了,而且下滑的幅度比我们大……怎么同一时间都下滑?这些因素它们都没有啊。所以一定不是这些因素。”
“我认为这些有影响,但不是主要的影响,主要的影响是外部性的,是周期性的。”林毅夫解释——首先,“是发达国家经济从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到现在还没有真正完全复苏”,当她们的经济无法增长,就抑制消费,影响出口;其次,当时每个国家都采取积极的财政政策来支持投资、支持消费,“但过了这么多年,这些项目都执行完了,而世界经济还没有恢复,民营企业的投资积极性肯定受影响,如果政府没有反周期措施,经济投资增长率一定会慢”;第三,“增长率的来源是消费增长,中国的消费增长还好,因为就业比较好,家庭收入也在增长,所以我们才能维持6至7%的增长率”,就业较差的国家就下滑得更厉害。
有效市场 VS 有为政府
“从这么来讲的话,中国未来的发展情形怎么样?我想很难恢复2008年前的增长情况。”林毅夫坦言,由于发达国家一直未能进行结构性改革,未来经济发展可能陷入长期停滞,故造成中国对外市场扩张的速度放缓,只能靠更多内需(投资和消费)维持增长。
“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机会?我觉得我们还有相当多的机会。”林毅夫以“投资”为例,指中国目前存在产能过剩,而过剩的都是中低端的产品如钢筋、水泥、玻璃,“我们还进口两万多亿(美元)的产品,那些都是我们不能生产的,所以我们可以产业升级,那有很多投资的空间”;除此,中国的基础建设、环保及城镇化等,都是很好的投资机会——“这是我们发展中国家跟发达国家最大的不同”,因为发达国家出现尖端产能过剩,不容易找到新的投资机会。另一方面,林毅夫认为,中国政府债务占GDP比重低于60%,相对全世界而言比较低,而民间储蓄则占GDP 50%,“可以用政府的钱撬动民间的钱”;加上中国现存有3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有利投资时购置进口的机器设备,“我相信我们完全有可能维持6点多的(年经济)增长目标!”
谈起“外部”影响,除了周期性因素与西方发达经济体的结构性问题, 最近一年美国对中国发动的贸易战,已演变为全方位打压中国,而“文明冲突”、“政治冲突”所衍生的挑战和困难,是中国产业升级时不能回避的问题。
“我们可以这样看。贸易永远是双赢的,有利于我们,也有利于美国。我想所有的经济学家都不会同意(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分析,说美国在中美贸易战中受害。中国卖到美国的产品,美国早就不生产了。”林毅夫批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看他发动贸易战后所采取的行动,都是超过贸易的东西,比如一开始对500亿美元的中国出口产品增加25%的关税,但都是针对‘中国制造2025’的产品,有些都还没有开始生产,它就要增加关税了。所以很明显,美国是想扼制中国的发展。”
“肯定有影响,问题是,可不可以承受?”林毅夫的结论是,“有影响,但是可以承受,因为现在绝大多数产品并不是美国一家生产的,可以找到替代品,真正不能找到替代的东西大概很少。华为自己也讲,你核心芯片不卖给我,我可以生产啊;你现在不用Google,它早就准备方案了。当然,会有影响,如果用Google,外国人用起来比较方便,如果用华为的系统,外国人也可以用,但是生态就不太一样了。”
他又指出,“从2008年以后,贸易对我们经济增长一般没有超过一个百分点”,而美国只占当中的20%,“所以我讲不可能没有影响,估计在0.5个百分点不到吧。在这种状况之下,我们增长6点多,你减少0.5个百分点,我们还是全世界增长贡献最大的国家。”
“别人说我乐观,我不认同。我认为我是客观,看到这么多机会,看到政府抓住这些机会。把机会寻出来的话,经济增长就会比较快。如果我只是乐观,按道理说是不会实现的,但你看,我一般预测的都能实现,那代表它是客观分析的。”林毅夫露出他那标志性的从容不迫的笑容。说着说着,归根结柢,其实又回到他提倡的“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去。
主张“有为政府”积极推动“产业政策”的林毅夫,曾于2016年与张维迎举行一场内地经济学界的“世纪之辩”,辩论的主题正是产业政策。作为自由市场信奉者,张维迎认为干预市场运作的产业政策难以为继,林毅夫则一如既往地强调像中国这样的发展中经济体应把握“后发优势”,实现技术创新与产业升级。林毅夫早前受访时解释,他与张维迎的分歧,主要在于对方所秉持的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一是新自由主义经常把目标当手段,忽视了问题存在的原因,只看到转型中国家政府对市场的各种干预和扭曲,以为取消这些扭曲,经济就会更好地发展。其次,新自由主义只重视市场的作用,而忽视了政府的作用,经济转型要取得成功,市场和政府两者都不能偏废,这也就是为何我提出‘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原因。”
凑巧的是,“有为政府”和“产业政策”也是近年香港政府及历任行政长官不时挂在嘴边的关键词,从曾荫权的“积极不干预”,到梁振英自言的“适度有为”,再到林郑月娥自诩的“积极有为”,他们都口口声声承诺会积极推动香港的经济结构转型,惟进度未如人意。
“香港政府不作为,对产业升级完全放任,所以你只看到死掉的产业,看不到新的产业。”林毅夫强调,“最自由经济体也有市场失灵的地方,有市场失灵,就必须有政府来克服,这样市场才会有效。我提出新结构经济学的时候,对‘市场’和‘政府’的定位是这样的:市场有效以政府有为为前提,政府有为以市场有效为依归。”他又为香港的产业政策建言,指政府既需要了解市场所需、帮助企业排忧解难,更需要主动投资“战略性”产业,“它的研发周期特别长,人力资本和金融资本的投入都很重要。”;参照新加坡政府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做法,当时主要以石油化工及电子制造业为主的新加坡,开始谋划生物制药的产业转型,先在南洋理工大学和新加坡国立大学设立医学院,以高价聘请世界知名教授,提供大量研究资金,设立博士课程招收博士生研究生,再以此招商引资,“说你看我这边有这么好的基础,有这么多人才。”
在访问的最后,林毅夫提及自己是鸦片战争后的第六代知识分子,而每一代的知识分子都在与时俱进地总结经验、推陈出新,令他这一代比任何一代都接近民族复兴——第一代推动洋务运动的李鸿章、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经历鸦片战争的失败,以为只要拥有西方的船坚砲利,就可实现国家富强;然而,紧接甲午战争的失败,对康有为、梁启超及孙中山等知识分子造成极大冲击,认为除了洋枪洋砲,还要推行体制性改革;不过,辛亥革命建立共和民主制后,中国仍未实现强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又因不平等的巴黎和会激起第三代知识分子的思考,即推动五四运动及新文化运动的陈独秀、李大钊及胡适等人,认为中国要强大,既要有洋枪洋炮,又要模仿西方体制,更要有西方的普世价值和精神;至五四运动解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序幕后,毛泽东、翟秋白、邓中夏等第四代知识分子,尝试开辟一条不一样的强国路;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建国之初考上大学并参与社会主义建设的,则属第五代知识分子。
林毅夫形容,与之前几代知识分子相比,他与同代人是幸运的,因为在此之前,历代知识分子虽然一直努力想改变国家,但“看到的是国家愈来愈落后,地位愈来愈低”,到了他们这一代,才“看到国家经济愈来愈发展,大家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在国际上的影响愈来愈大……应该讲,是第六代知识分子才真正看到民族复兴不是遥不可及的梦”。说到这里,他又回到自己的本行,“我们现在占世界GDP的比重,如果按照市场汇率计算,占16%,如果按购买力平价计算,占全世界百分之二十了”。
林毅夫就是这样的林毅夫。
上文刊载于第166期《香港01》周报(2019年6月10日)《与林毅夫对话——我为何对中国经济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