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压力.三】前校长:要知道想办什么学校 校长不一定是坏人

撰文: 黄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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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少学校为了得到更多的资源,会申请教育局的“优质教育基金”(QEF,Quality Education Fund),然而,背后一样需要由校方自行撰写周详的申请计划和财政预算。老师的工作如今脱离了教育,反而被逼着于官僚制度之下周旋,行内不少人因而笑说老师都“不务正业”了,除了需要分出大部分时间被评估和撰写各样的申请书外,又要自行做招标,如果担任总务主任的话,连厕所维修都要去管,不是赶培训,赶开会,就是赶研讨,教学的时间少了,更莫论多点关心学生的身心灵发展。(此为老师压力系列之三)

走进一个新时代,外面发生许多事,大家都提出教育需要新改革,将许多的枝节逼过来,却很少人会去想老师本身的人手和压力。
教协副会长田方泽

“自教改之后,用了小班的课程去面对大班的规模,教学上一样很难兼顾的。现在教育界什么东西都说是为了教育去做,老师亦因而背负一切担子。尤其走进一个新时代,外面发生许多事,大家都提出教育需要新改革,将许多的枝节逼过来,却很少人会去想老师本身的人手和压力。许多时我们都需去尝试一些新的教育法,行内的老师叫这些做‘大龙凤’。如果不同意那些新的方法,但上面叫你做,你不听话的话,到底管理层会将之定义为老师个人的专业判断,还是老师不听话呢?”田方泽质疑道。

老师的工作如今脱离了教育,反而被逼着于官僚制度之下周旋。(资料图片/余俊亮摄)

教育的目标说来宏大美好,年年都有不同的新倡议,新的方向与新的口号,政府一时鼓励学生人人都得做专题研习,一时又要“教育走出课室”,一时是多元线上学习,一时又提倡广泛阅读,打后几年又是一堆正向教育、生涯规划、STEM教育与校本教材……仿佛工厂的机器被加快加快再加快,教育反而变得四不像,学校不停顺应潮流包装不忘宣传,凡是学校门外总挂上各式横额与奖项,一系列的门面工夫成为了教育工作者日常作业的一部分,跟随教改风气而来的教育口号亦取代了深耕细作的教育经营,老师成为中间的夹心人,既要回应社会的需要、家长的意愿、校长的命令、学生的权益,却无人过问他们的工作量和心情。

早年发表“厨房论”的罗范椒芬亦在推动教改五年之后,在一次传媒访问中公开承认自己当年急于推行,未有先评估教师专业承受力与思维模式,最后导致教改“形成一些有形无实的东西”。

罗范椒芬承认当年教改教改过急,最后导致“形成一些有形无实的东西”。(资料图片/卢翊铭摄)

缺解雇机制 学校犹如困兽笼

陈荭其实只做了六年校长,但我们谈起他都叫他陈校长。校长的身份也许会跟着他一辈子。在身为校长的那六年,他时常开完会,折起衬衫衣袖,解开颈钮就到球场和学生打篮球,试过好几次,以校长身份保住表现欠佳学生免被休学。学校主张人人可教,他的梦想是入学毋须面试,以抽签制挑选学生,“只要你来,我就可以教好你”,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没做校长之后,他年年和曾共事的老师同事见面吃饭吹水。老师心底都敬佩这个有教无类的校长,该校和一般学校不同,关心学生的多元发展,会在学校办日营,学生需要参加各种的活动,放了学还要上茶艺课、国画课,年年都有才艺汇演,他和老师在这之前抽了个多月时间构思剧本和彩排,除了学生表演,校长和老师同样卖力演出。除却课担,这间学校的老师需要面对大量的活动小组和学生发展问题,然而,他手下的老师却大多没有怨言。

前校长陈荭表示,人有好有坏,老师也有好和不好,总不会有哪个岗位的人永远最受苦。(高仲明摄)
但我必须公道地去说,不一定只有校长不好,有些老师其实也给校长很大的压力,人有好有坏,老师也有好和不好,总不会有哪个岗位的人永远最受苦。
前校长陈荭

“如果你问我,我会觉得上司和下属不和谐并不光是教师这行的问题。我记得我做学生的时代,老师的确很空闲,放了学就不见了影,许多东西都是学生自己搞掂。但你问我当时有没有人事上的问题,当然一样会有,只是在空闲的环境中人事的压力没那么重。人在清闲的时候,承受压力的能力特别高的,你试想像都已经忙到一头烟了,校长再加一句去挑剔你。那是很难过的,是会爆的,如果悠悠闲闲,你批评我,我还是可以试着去接受。”陈荭回忆说。后来到他自大学毕业,走进校园做老师时,老师的工作不再那样的清闲,教育不再只是传授知识,社会鼓励学校给学生多些生活体验,“但当时又相对而言,没有现时那样疯狂。”

工作量才是因 人事关系点火

“其实老师的好与坏个个年代都差不多,我觉得(现在所面对的教育问题)是教育政策和社会环境。在政策而言,缩班杀校主要引致教育生态扭曲的原因,因为第一次令老师觉得,原来学校是会倒闭的,我的位是会被裁的,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就会有许多的忧虑,不自觉之间就会埋头集中做些对招生有利的工程,一旦有这种心态,有些学校和学校之间存在竞争,这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也是停不下来的。那趟列车永不停息,只有加速再加速。”

陈荭认为现在所面对的教育问题是教育政策和社会环境。(示意图片/GettyImages)

在体制里教学的那几年,他眼见不同的东西被引进来,当中涉及的大多是对教师和学校的评估,以及无数学校的增值指标,不同的措施都增加老师的工作量。“现在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课担是差不多的,但到了2000年马上就多了许多额外的工作,而且有增无减,再加上缩班杀校的威胁,教育的初衷一步步不同了,政策一再袭来,当中的量是会令老师的工作去到顶点及临界点的。那些原本我可以承受到的东西,到了这个关头也承受不来。”他感叹,如果这个时候再去面对人事关系,听到上司说出难受的话,遇到不想遇见的人,心情恶劣是理所当然的。

“但我必须公道地去说,不一定只有校长不好,有些老师其实也给校长很大的压力,人有好有坏,老师也有好和不好,总不会有哪个岗位的人永远最受苦。”他说,几千年来人性都是差不多的,然而当教育生态改变,便会令原本存在的人事成为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时候人事关系变得更重要,人和人之间更需要,在苦境中更要有意识地彼此尊重、体谅和关顾。”陈荭说道。

田方泽表示教育界是个小圈子,前来设诉的老师少之又少。(梁鹏威摄)

面对业绩压力 校长都要跑数

田方泽参加工会多年,然而,教育界是个小圈子,他说前来设诉的老师少之又少,多数会作为最后一步才去找工会,“因为老师不是那么容易转工的,不管你在教育界做了几多年都好,你一转出去就是nothing。就算你在原学校也有人事管理经验,但外面未必认可这些为经验。老师转校也很难,尤其这几年许多学校都没有位请新老师,于是老师遇上工作问题和人事关系,只在心底难受,却无法处理。”

学校也像一个大笼,除非你看得很开,能把过去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人生看成空白,并重新投入新的行业,由零开始,否则你在笼里必须学乖,学做一只听从上司命令、言听计从的鸟。学界如商界,校长为教改仿佛成为一间学校的老板,从领导到管理与执行、宣传,甚至公关、筹钱,什么都要做。

学校有时也像一个大笼,你在笼里必须学乖,学做一只言计听从的鸟。(资料图片/高仲明摄)

“但我们有一个很重要的权是没有的,就是无法解雇老师。连我也解释不到为什么这一行没有这个制度。当我身为校长时,面对一些不满意的、懒的、不愿工作的老师,推也推不动。那些常常请假的,对学生又没有心的,我亦没有办法唤起他对教育的热诚。假如学校励精图治,想推动活动但遇上老师不愿接,接了只是做个样,校长也无办法─当校长没这个权利时,无奈下只可以将工作加诸于其他比较有心的老师身上,那对好的老师很不公平;也有一部分校长会用不同的手段逼你走。”他说,校长用不同手段逼迫老师离开学校是教育界的职场手段,然而老师教席难找,他们纵使知道自己和学校的办学理念不同,也会因为一时三刻找不到新的工作机会,离不开原有的工作,学校于是变成了困兽的笼子。

“校长无法炒老师,老师又走不了,大家只会逼着火星撞地球。要在教师就业保障上和校长的学校管理上取得平衡是很难的。”他说,校长权力虽大,但一样面对“业绩的压力”,一样需要跑数,做得不好,学校发生什么,“第一下都是上校长身”。

2000年马上就多了许多额外的工作,而且有增无减,再加上缩班杀校的威胁,教育的初衷一步步不同了,政策一再袭来,当中的量是会令老师的工作去到顶点及临界点的。那些原本我可以承受到的东西,到了这个关头也承受不来。
前校长陈荭

他回想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津贴中学教书,当时还未有教改,校长要做决定的事情来去都是几件,那时又未有市场化,未有网络,未有生存与收生问题,“你问我的话,校长今时今日愈来愈难做了,从前的校长不需要做一些没得依从的决定,现在的校长既要面对生存的问题,又要自行决定学校的资源管理和目标,需要下决定的范围由资源运用,一直去到老师的升迁,新一年学位要开几多,学校的教育方针─我觉得校本管理下虽然校长的权力大了,责任也大了。”

“我提到解雇权,大前提是当大家都是正常的人,心性都是好的情况下,教师终身制会导致这样的人事问题,但如果你说图书馆老师轻生的事件是因为校长没有这个权利……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解雇权是两面刃,一样可能会令坏校长更为所欲为。”陈荭说。

陈荭认为解雇权是两面刃,一样可能会令坏校长更为所欲为。(示意图片/GettyImages)

投诉机制不足 “更似无心处理”

近日社会诉求改善校本管理的投诉机制,认为校管之后校长无王管,权力如土皇帝。陈荭回想当校长的几年,不认同投诉机制不足够,“投诉其实是能层层推进的,到最后能投诉到校董会去,再上教育局,另外还有教协,又或者是作为第四权的传媒报界─我反而觉得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就算上到校董会,上到教育局,或办学团体,他们的处理都差。这是执行机制的人有问题,处理的人能力和态度都不好,却不是没有投诉机制问题。”

田方泽亦认为目前校本管理的机制并不透明,使得校长与老师在面对投诉问题时处于不对等地位。他指出,即使老师果敢地投诉至校董会,但校长本身是校董会一员,一般情况下,双方关系良好,校董多数会信赖校长,结果老师更没信心投诉。目前教育局要求法团的校董会组成中,需要有不少于一名教师校董,“但教师校董坐在那边面对这样的情况,往往不太敢出声”。

田方泽表示很少人会去想老师本身的人手和压力。(示意图片/GettyImages)

田方泽认为,有必要提高教师校董的地位,“其次是校董会中有部分人其实并不是教育界的人,于是他们会更选择去相信校长,如果可以增加校董的培训,就算是两三日的课程也好。”他又建议政府应加强咨询机制,促进局方和老师的沟通,另外他指出老师独力面对投诉程序时或会却步,建议能容许老师与其信任的人同行,与校董会见面,“同事、教师校董,甚至工会都好,如果老师可以多带一个人去见校董,不止保障了老师,同时也保障校长,如果投诉的制度开放一点,对两边都是好事。”

宜给老师自由 不应吝啬赞美

田方泽是教改推动后的老师,常听前辈说到校本管理后的转变,校长的实际管理权和资源分配权大了,学校实际的方针更自由,但许多业内前辈都说校长作为伙伴的角色却淡了。

校长的角色,其实如同职场上千千万万的上司,既要管理又要懂得协调关系,并不容易。“在这样高压、令人忧郁的环境下,其实让老师看见你对他们的尊重和体谅,同时他的付出也被看见,就很好了─做完一件事,校长走过去,跟老师讲一声:‘你做得很不错啊,辛苦你了’,老师心情大概就会变好一点。面对困境下,你要知道这已经很难了,老师可以做到八成好已经很好。如果老师做了八成,你还看不到,问他为什么没有做到十成,他很难开心,在工作中也不会有成功感。”

林老师堕楼身亡后,有家长前往学校献花鞠躬。(资料图片/蔡正邦摄)
校长至少要知自己想办怎样的学校,办学的意义在哪但现在许多校长其实没有理念只要收到生,又有老师开工,学校运作到就算但你有了理念,才能判断,才有一个底线。
前校长陈荭

陈荭说,学校是个包容学生天马行空、自主学习、走向日常生活的地方,同样也应该是一个支持老师自主发挥的空间。“老师提出来的意见,校长是否愿意去接纳是其中一项很重要的成功感来源。但现在有许多的学校,校长说什么就要老师跟着去做什么,“你这样做不行啊,你要跟我去做,变相老师永远只是执行者,没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这也不利于教育”。陈荭把老师视作战友,有时是学生,他说教导学生,一味要他跟你的一套,没有空间给他发挥,他会觉得学习是一件很沉闷的事;老师也一样,“学校应是一个彼此尊重的环境,那样压力和纠纷都会减少”。

只顾例行公事 缺乏办学理念

校长不一定要像赚人热泪的电影中伟大无私,但既是一校之长,就需要有自己的办学信念。陈荭说,理念很重要,有了理念,面对杂乱的社会才有准绳,知道什么需要配合,什么不必跟随。

现在有许多的学校,校长说什么就要老师跟着去做什么。(资料图片/钟伟德摄)

“校长至少要知自己想办怎样的学校,办学的意义在哪─你需要有框架,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但现在许多校长其实没有理念,校董会叫做就做,只要收到生,又有老师开工,学校运作到就算─没有教育理念的,不知道学校的定位,可以给到什么学生。但你有了理念,才能判断,才有一个底线。有老师同事说想这样变,你可以把自己的理念套过去,咦,没有违背当中的理念─OK啊,可以去做;如果有些政府政策和学校的理念无关的,甚至是相违背的,那校长也应该知道要停车,不做。”他认为,校长时常会忘了一件事,就是老师的处境和校长是不同的,双方的想法和需要亦有所不同。“有些校长在他的角度觉得这个老师这样做不足,也做不够,但其实在老师角度,他觉得自己做足了份内事。”陈荭说。

没做校长的第九个年头,从前共事过的老师仍会约这位前上司见面。他们在酒楼相见,十几人像是金风玉露相逢─人人都有离别江湖时,除下名衔,其实,你我还不是暴风雨下,船上的同舟人?

教改之后,校本管理设诉机制如何改善,请看下集,或回顾老师的心底话:【老师压力.一】做到崩溃是常事 现职老师:不要妄想学校会帮你【老师压力.二】教育界成修罗场 教师工作琐碎无尽头

上文节录自第158期《香港01》周报(2019年4月15日)《教育走上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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