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教育.上】照顾患病丈夫上宝贵一课 丧亲者期望认识生死
记得读大学时,有门课叫“死亡与不朽”,每次开课都迅速爆满,老师会在课堂上介绍不同死亡现象、不同宗教如何理解死亡、学习临终关怀、拆解死亡迷信等课题,借此反思生命的意义。这是大学里少有的生死教育课程,许多年后依然教人念念不忘。生与死,一线之差,我们对之有多少认识?会否如大台所言,将纾缓治疗当作放弃治疗?认为合上双眼便一了百了?依然认为死亡是不可言说的忌讳?近年坊间出现不同的生死教育活动,有团体举办沙岭公墓导赏、圆满人生艺术展、遗书阅览写作坊,也有噱头感十足的导赏团,如“油麻地的两万种死法”等。去年11月,有人更举办台湾生死教育交流团,逐一拜访台湾的安老中心、医院、墓园、疗愈花园(Healing Garden)等设施,看看这个在国际“死亡质素指数”调查中排名远高于香港的地方,如何看待生死。参加者有老有少,有丧亲者,也有独身者,他们为何而去?从中又得到什么?
宝仪在参加生死交流团的十个月前丧夫,还未从哀伤中走出来,便再次走入生死课题中。她与丈夫结婚28年,同为老师,一个教音乐,一个教数学,每天上课、备课、改簿,闲时听音乐会、看电影,是旁人眼中恩爱的一对。直到五年前,丈夫确诊患上“渐冻人症”,平静的日子出现裂缝,看着伴侣身体一天天转差,从可以拄着拐杖行,到坐轮椅、住院舍,她从没想过死亡竟如此接近。
“我是很乐观的人,但乐观还乐观,这件事真的很痛,我日日都喊,眼泪不停唧出来。”宝仪忆述当日的情况,仍然心有余悸。渐冻人症是罕见疾病,患者的肌肉不断收缩,四肢乏力,身体瘫痪,后期甚至难以吞咽、无法说话。她翻查资料,加入外国群组,去医学院看研究报告,参加生死讲座,一间间机构打去问对方能够提供什么服务,尽所能为丈夫争取资源。
认识死亡,才能好走
丈夫与死神拉锯,宝仪亦上了宝贵的一课。遇到问题,她第一时间上网求助,原来丈夫不断流口水是因为口水线萎缩,而食口水药会令人口干,口干则要补充水分,水分一多又会出现其他问题。她果断跟医生说不要再吃这种药,宁愿帮丈夫自制口水袋,让他病得舒服一点。许多人以为长期病患与等死没有分别,但宝仪说,纵然丈夫身体状况日渐转差,但他还有意识、有感受,希望可以保住他的尊严,让他不用插喉、皮肤不会溃烂,可以舒服地离去。
“我们每日都要出街,由他拿拐杖到坐轮椅,从没停过。我们去文化中心、去太空馆、去机场,听音乐会、睇话剧、睇画展、行商场。”早期丈夫要恒常覆诊,宝仪每次都安排节目,覆完诊便带他去行公园,或在医院吃下午茶。后来状况恶化、进食有困难,营养师建议病人插喉,宝仪一口拒绝,认为插喉无助改善病情,只会加深病人的痛苦。“每次去到他们就话要插喉,话不够营养,这是很自然的事,他都吸收不到。营养师看事情角度跟我们不一样,最初我真的计住一日要饮几毫升水,但他的肾功能渐渐退化,再计只是自己辛苦,也没有用。”
不插喉这个决定,家人、朋友都不支持,但她坚持要让丈夫吃真正的食物,而不是注入维他命ABCD及奶制品。丈夫能尝到红萝卜、山竹牛肉、芝士蛋糕的味道,直到末期,他还在喝奶茶。她知道不插喉的风险,也知道插喉不能挽回逐渐逝去的生命。他们参加无言老师遗体捐赠计划,签署预设医疗指示,在适当的时候转入纾缓治疗科,甚至连遗言都想好了。
丈夫去世后,纾缓治疗科的姑娘跟宝仪说,你们很幸运,肯做,又做到,许多人是不想做,也做不到。但宝仪说,一点都不容易,若不是自己个性主动,大概也难以跨过这道坎。要从容面对死亡,必先认识死亡,而在死亡跟前,我们可以做什么?社会又有什么资源帮我们过渡?
“在香港,要找到相关的帮助并不容易。一是纾缓治疗,是我们主动敲门的,不是间间医院都有,事前要处理好遗嘱、授权书等;二是严重残疾的家居服务,由社会福利署提供,外判予非牟利团体做;三是丧亲服务及心理治疗。”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分享道。
另一件让她耿耿于怀的事是医护人员不够人性化及专业。丈夫在患病第四年入住纾缓治疗院舍,他几近瘫痪,起居饮食都要多加照料。有一天,宝仪听到职员说,“如果收多几个这样的病人就惨啦。”她立刻冒火说:“你以后能否升职就看你能否照顾这类病人。真系嬲啊。我知道有人不会出声,担心说多两句,他们会对病人差。”她一度辞去教职,全天候照顾丈夫,身心压力大,曾向相关机构寻求丧亲服务,但对方指其服务对象为“丧亲的人”,不能处理“预备”丧亲的个案。
面对死亡难免迷惘失措,生死教育是一个缺口,除了解决实务上的疑惑,如不同组织专责哪种服务、如何寻求帮助、如何处理身后事等,更预先打定强心针,早早让人明白生老病死,好好走最后一程。这些年,宝仪不断看生死教育的资料,探望照顾者,直言好似读多了一个学位。去年得知专研生死教育的黄民牧师开办台湾生死教育交流团,便毫不犹豫参加,“我想看看人家如何做安宁服务(纾缓治疗)、护老服务,想知道他们的概念是什么。”
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墓碑
七十后,四十多岁,若以香港女性平均寿命87.6岁而言,Shirley距离死亡还很远。“我对生死教育感兴趣是因为年纪开始大,愈来愈恐惧死亡,而恐惧的源头是因为父母已经去世,我没有结婚、没有子女,与其他家人的关系不亲密,会想到年老时要如何照顾自己这个问题。”朋友说她杞人忧天、自寻烦恼,甚至羡慕她独来独往,不用背负家庭压力,不用担心成为照顾者,她却道独身也有独身的烦恼,这些烦恼外人很难明白。
父母早早过身,Shirley早已过了哀伤的年纪,读书、工作、独居,一直觉得生活不俗,直到近年看到孤独死的新闻,她开始焦虑。“像蓝洁瑛,年纪不是很大,突然有一天被发现倒卧家中。”蓝洁瑛是名人,死后引来传媒报道,更多寂寂无闻的独身者平日行得走得,不需特别照料,一个不留神在家中跌倒,无法自救,最后要待邻居闻到气味才发现。
她说,“这一两年遇到的事情实在太多,早阵子有朋友孤独死,他比蓝洁瑛更孤独,没有亲人,隐蔽独居,朋友们想帮他办后事,但去到警署才发现办不到,因为警方要证明他没有亲人,才会将遗体交给你,即使有亲人,也未必愿意认领。”按照医管局现行机制,当病人过身后,若找不到任何登记家属的资料,医院可向警方寻求协助,警方若在一个月内未能联络上家属,则被视为无人认领,交由食物环境卫生署安排火化及葬于公墓。
Shirley曾参加圣公会圣匠堂举办的沙岭公墓游,一窥无名孤魂的安葬之所。沙岭坟场靠近罗湖边境,周遭一片荒凉,是政府为无人认领遗体所设的坟场,由食环署管理。这里的墓碑没有名字、遗照,只有冷冰冰的编号,连死亡日期都被简化成年份,七年过去,若遗体没有人认领,署方会将同一年去世的遗体一同火化,再立一个碑,刻上年份,故人往事皆如烟。“我以后会不会也被葬在那里?那里的环境又适不适合自己?”
她想起十多年前住在隔壁的婆婆,总是打开家门,偶尔会大叫,说跌倒了,让大家帮忙叫救护车。后来婆婆去世了,她突然明白到那扇开着的门是婆婆最后一根稻草。“到了这个年纪,身边的朋友亦有类似的情况,我们需要互相关照,甚至设定一些家居安全措施,开始舍弃一些杂物。”
Shirley对生死有什么看法?她在台湾生死交流团经历了什么?台湾的生死教育真的比香港好吗?详情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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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53期《香港01》周报(2019年3月11日)〈未知生,焉知死?生死教育:祝福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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