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艺术节】《九江》以戏喻港 李镇洲:政治化氛围影响创作
排练室里,李镇洲中气十足地说着黑社会的威水史,落酒吧、劈友、沟女,每说一句,便灌一口酒。一幕排完,他缓缓拿着酒杯坐向一旁,对拍档彭镇南说:“你这样讲,好似有点假。”说罢,又重新来过。这是他继《香港式离婚》后,再次自导自演,饰演一个过气黑社会大佬。没有街头肉搏,不曾叱咤风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以此喻港,谈今非昔比,谈无可奈何,很老土,但不讲,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讲。
李镇洲不讳言自己性格被动内向,喜欢窝在家中,常常希望早点退休,却又不由自主接下一些戏,反反复复,始终离不开舞台。最近,他执导香港艺术节委约节目《九江》,每天都在新蒲岗的排练场里,与彭镇南、陈永泉大过戏瘾。三位都是剧场老手,在一出戏中齐聚,也是惊喜。
借《九江》诉说香港变迁
《九江》由龙文康编剧,表面是一个黑社会故事,三个中年烈佬,追忆昔日江湖,大谈前世今生,短暂风光过,更多的是唏嘘与人事浮沉,在黑社会文化渐渐褪色的当下,难免有点不合时宜。
龙文康曾编过《香港家族》,也是电影《树大招风》的编剧,当初艺术节副总监苏国云向他提议写一个有关黑社会的舞台剧时,他一度犹豫,认为黑帮故事早已写到烂,难出新意,对方则指时代变迁下的江湖情义、繁盛不再亦有其吸引力,他想了想,觉得一试无妨。
“我对黑社会没有什么睇法,一开始觉得,吓,不就是电影里那些吗?”李镇洲笑言。江湖就是腥风血雨,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黑帮片都是这么演。“年轻时对于黑社会的想像都是来自电影,譬如杜琪峰那些,实感强烈,很吸引。”更年轻的时候,他看到的黑社会事迹来自同学,没有电影里的热血沸腾,只有虾虾霸霸和当街围殴,“那时才小学五年级,已经觉得很刺激。”
《九江》的故事发生在深水埗九江街,那里常出恶人,譬如黑帮组织14K便曾在此横行。黑帮文化独具特色,可惜资料记载不多,专书甚少,官方不愿大肆渲染,编导也不想将情义挂在嘴边,不断美化想像,歌颂浪漫。“我们以文戏切入,借黑社会来讲人,讲香港人的生活面貌,甚至是某个年代的人的成长片段。”
中年烈佬的半生故事,让人想起黄碧云的小说《烈佬传》。她写烈佬们食白粉、进出监狱,最后回到湾仔旧地,忆起往事,物非人非,转眼便是半生。《九江》也有一幕,李镇洲、彭镇南与研究黑帮文化的小女生,坐在大排档的方形台前,李镇洲吹嘘当年,说得天花乱坠,就像重回光辉岁月,忘了现时自己只是一个垃圾回收场看更。彭镇南这么形容:“都唔知佢走咗条咩路。”
李镇洲说:“这个角色的趣味是烂挞挞。他从来不是一个英雄,他在街头混,以黑社会的标准来说,也没有任何成就,没有胆识,不早死已经好彩。他不聪明,唔识谂,终日沉醉在昔日的江湖气氛里,成日谂如果我当年咁咁咁,而家就点点点。”小人物中的小人物,他在排练时出尽力气地唬、拍台,张力十足,既凶狠又生猛,若不是副导演不时提示台词,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正式演出。
事后,他说又导又演,真的很吃力。他早期曾考虑过找电影演员饰演部分角色,但与龙文康商量后,打消了念头,原因是排练太密集,付出的精力多,电影演员未必顶得顺。七至八星期的排练期,每日六小时,同一幕,一演再演,每次都用上八至九成力,从排练中寻找准确度、情感度数、误差等,筛选出最浓缩的东西放到舞台上。“电影制作是roll机才会这样,roll机最多几次,但我们日日roll机,如果不是用八九成力去做,那些东西不是真的,你会估吓估吓。我相信不是人人都明白,尤其习惯了电影流程的演员。”
剧场是唯一可做之事
他端起排练时未喝完的啤酒,喝了一口,从角色中走出来。烈佬诉说今昔,回溯香港社会变迁,隐隐带有人到中年、一事无成的沧桑感,同样人在中年的李镇洲,也曾经对自身、对工作感到疑惑,分别只是他认清了能力,不再强求。当看到许多剧场人中年求变,慢慢从剧场走向影视圈时,他反而更知道自己的位置,“我对电视电影没有太大兴趣,无论氛围、方法,我都不太享受,始终喜欢舞台,做剧场似乎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
若以演员的标准来看,李镇洲不算是天生食这行饭的人。非科班出身,身型矮小,不易压场,会走入剧场,源于一次偶然。他不爱读书,中学毕业便出来工作,有天放工在旺角行街,见到旺角合唱团招收会员,报名,玩了两三年。后有团员问他有没有兴趣做话剧,叫他到慈云山另一个团员家中面试,他读了一段对白,对方觉得不错,还问他有没有做过戏。人生第一出戏是演法国小说家、剧作家卡缪(Albert Camus)《正义之士》中的监狱长,他站在舞台上,看到观众眼神专注,有点恍惚,有点离地,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九江》由香港艺术节委托制作,即日起至3月24日于香港大会堂上演。更多彩排图片:
某天,海豹剧团开戏,他面试成功,接连做了两个剧,一个是儿童剧《火车历险记》,另一个则是对他影响甚深的《人等于人》。他说自己对戏剧很无知,当年排《人等于人》,看到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的剧场美学、形式,大开眼界,原来舞台上的一切可以很假,原来爬上A字梯便是二楼。他深受启发,继续留在海豹剧团处理一些联络、支票事宜,半年后辞去手表装嵌的工作,转做全职员工。
后来,他从前辈麦秋口中得知中英剧团请人,听说人工有4,500元,眼睛发亮,抱着一试无妨的心态报考,结果被取录了,成为全职演员,开始半年做学校巡演、半年做舞台制作的生活。这一做便是22年,从演员做到助理艺术总监,经历了从英语剧场转做中文剧场的过程,九十年代初更到英国随法国戏剧大师Philippe Gaulier学习戏剧,同期的詹瑞文、甄咏蓓、陈曙曦,都成了剧场中坚份子,他之后亦多次获得香港舞台剧奖。2002年离开中英成为自由身后,将重心放到导演工作上。
以业余心态做好作品
李镇洲近年常将“年纪大,体力下滑,想少接些工作”挂在嘴边,但朋友却不放过他,有时更“被迫”自导自演。“很多时是无可奈何,今次我演的角色原本由另一位演员做,他临时演不了,但作品已筹备至一个阶段,又有人推波助澜,我唯有深吸一口气做下去。”他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神情开心远多于苦恼。
我的心态很业余,要我走入一堆陌生人中,很难发挥。一个专业的演员,无论环境如何,认不认识人,都可以好好发挥,但我不是,我要被朋友包围才有安全感。
“身兼两职很吃力,无法由头看到尾,你在演的部分只能靠想像,特别是在入台时,技术彩排、服装彩排都无能为力,只能靠副导演去处理。但他始终不是你,只能估计,有点不完美。”戏剧之于他,与其说是情感的抒发,不如说是成就一种美感。“其他的工作,我想不到,也没有那种才华。”
那年离开中英,有环境原因,也有个人追求,但多年后,他发现自己依然怕生,渴望跟朋友一起工作,“我的心态很业余,要我走入一堆陌生人中,很难发挥。”他不否认自己求安稳,“一个专业的演员,无论环境如何,认不认识人,都可以好好发挥,但我不是,我要被朋友包围才有安全感。做舞台剧的话,有时间让你慢慢适应,因为演出在五六个星期后才做。如果你叫我走入一班不认识的人里面,譬如电影圈,我会腾腾震,也不太乐意。”
在社交场合“缩到墙角”
都说演员有表演欲,喜欢说话,喜欢表达,偏偏李镇洲是异类。在特定环境、有剧本的情况下,从善如流,瞬间释放心中的野兽,舞台上的他与私下的他太不一样了。以往他也曾自我怀疑,觉得自己是个怪人,近来他发现了一个字:introvert,形容人性格内向,不习惯处于人群中,倾向独处,与他的“症状”一样。
问他闲时会做什么,他想了好几秒,缓缓吐出几个字:“没什么好做。”下一秒发现自己似乎答得唐突,补上几句:“陪家人、睇书、睇电影、食饭。”简而言之就是不爱社交。
他透露:“有一类人去社交场合会好开心,周围走,另一类人去到这种场合,会慢慢缩到角落,我就是这类人。譬如去发布会,最辛苦,举目无亲,很多人很开心,但我会缩到墙角,拿着饮料,背对着人,心里默念‘不要过来’。如果见到认识的朋友,我会很高兴,跟他说‘我们可以扮倾偈,但唔使真系倾’。”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我亦相信,若不是性格如此,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一个制作不只有我,一个团队有时会因为某些情况而出现自我审查,而当它来到时,我不觉出奇。你做唔做?你做,就要妥协。这种氛围对我影响很大。
戏里说到香港几十年间的转变,戏外李镇洲也感触良多。“剧场的发展比起以前进步,但香港社会……真的千头万绪,最令我不快的是管治,我印象中没什么好过以前,十年好了,有没有什么比十年前好?我想不到。”
单是去年,艺术圈便发生多宗政治审查事件,先有艺术家黄国才因一张刻着“八九六十四”的生锈桌子(雕塑)被撤出“邂逅!山川人”公共艺术计划,后有中国异见艺术家巴丢草因安全理由取消香港个展,以及中国流亡作家马建讲座风波等,人人自危。
问李镇洲可有受影响,这次他没有犹豫,“自己都审查啦。一个制作不只有我,一个团队有时会因为某些情况而出现自我审查,而当它来到时,我不觉出奇。你做唔做?你做,就要妥协。这种氛围对我影响很大。你不能要求个个都同你一样,他们都要交租、要生活。”
百感交杂,但他仍想借戏剧抒发情绪。“正如龙文康所言,这些事好似好无力,连讲这些事也变得好无力,好似好老土。”
会否担心以后好难讲?“唔使担心,会啊。”
上文节录自第153期《香港01》周报(2019年3月11日)《借《九江》诉说香港变迁 李镇洲:舞台烈佬原是宅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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