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屋狂想曲.一】回忆旧苏屋邨 40年前萧婆婆的桃花园
许多香港人都不知道,香港公共房屋的起步点曾经比许多国家都要高。最初,从外国前来观摩的人,无不惊讶小小的殖民岛上,竟实现了法国建筑大师“功能主义之父”柯比意(Le Corbusier)的建筑理念:小城里满是摩天大楼,密集式规划,堆叠的设计,高层建筑,底层架空,一条小屋邨就能住上欧洲整条村落的人口,周边还要包揽学校、餐厅、休憩与医疗用地。然而,一切像早开的桃花,其后数十年,其他国家的房屋设计迸发超前,香港公屋却逐渐失去光环。人住公屋,我住公屋,香港公屋为什么现在会落后于他国?我们跟着苏屋邨的老街坊来到苏屋新邨,看看公屋的故事,与建筑师谈谈公屋设计,看看公屋是如何炼成的--公屋设计又有何局限?尽管时代告诉人们,香港居大不易,我们其实还是应有宜居的坚持。(此为新公屋建筑专题系列之一)
2015年5月,一场立法会会议上,有一个关于新公屋的小小波澜。
一批受石硖尾邨与白田邨重建计划影响的公屋租户透过议员反映,获编配的重建公屋单位采用了新公屋设计,居住面积比旧居窄小,政府逼他们大屋搬细屋,令市民深感失望。
当时署理运输及房屋局局长邱诚武为此作书面回复,解释目前的公屋秉承“实而不华”的设计原则,采用了“构件式单位设计”(Modular Flat Design),使建筑更能充分发挥土地发展潜力与符合经济效益。把他的话说得更白一些,官方的回应其实是指出新公屋设计已胜旧公屋一筹,新的设计把地盘的方寸都算得更尽。“构件式单位设计”经过民间意见和建筑师专业分析,设计后的房间起码放得下床与衣柜,已经够用。此外,政府有其编配的标准,一人派约七平方米室内楼面面积,有少无多,没人例外,公平公正。
套用过往房屋署的官方介绍,新公屋其实是累积经验而进化的优化产物,它贯彻了建筑学的“功能主义”与“形随机转”(form follows function)精神,以实用为本,既要顾及成本,又要不停起楼,以追上有增无减的轮候公屋人口,同时确保楼宇质素和安全。
房屋署前建筑师卫翠芷醉心研究公屋,退休前更以早期公屋设计为研究对象攻读博士,这位“公屋达人”怎样看新公屋?她说,目前的新公屋虽不能说是终极完美之作,却是权衡各方轻重后,较适合香港的居住模型。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花了十几年时间轮候所得的公屋,真的就是你和我想要的家?
岁月如歌 老街坊的桃花源
萧锦瑚婆婆快八十五岁了,她是旧苏屋邨的街坊,楼下公园的老街坊都叫她阿萧。想当然地,没有人会跟一个八十几岁的阿婆谈建筑,走在重建后的苏屋新邨,她自然不懂什么是功能主义建筑,什么是“形随机转”,她口里整天念兹在兹的,还是几十年前与丈夫和三个儿子住在狭小而温馨的苏屋邨金松楼306室的回忆。
一切由六十多年前说起。
战后的香港住屋环境恶劣,政府忙着处理重建工程,无暇发展长远房屋政策,于是市民只好自行解决住屋问题,口袋有一点钱的会搬进唐楼或自找村落,不然,往往就地搭建寮屋。经济较差的战后难民人口,亦只好买张帆布床,就在冷巷建家。萧锦瑚回忆未嫁的时光,她一直都住在深水埗的福荣街唐楼,那时唐楼租金昂贵,居住环境与租值不成正比,十多户同住在窄小的分租单位,厨厕共用,卫生环境并不理想。
以前金松楼有个大骑楼,晾衫不知几方便,大骑楼又是Y型设计,好过现在的私楼多多声。私楼都无咁靓。
“直到结婚,我才搬到上环荷李活道的夫家,一样是旧楼,什么都有,老鼠好多,我见到老鼠就惊。后来荷李活道的楼太旧了,政府要拆,我老爷便在大角咀找了个单位,是一间合掌房(两个单位中间有一道走廊),不用我交租,但要帮手做包租,看守十伙人,十个火水炉,我无做过包租婆的,又不是做戏个陶三姑……我一听见就无心机,连饭都不想吃,睡觉更加不用说。”这时,萧锦瑚的丈夫收到政府的信,通知他们苏屋邨有后补单位,便问她要不要搬进去住。
“初时,我们申请的是华富邨,但苏屋邨寄信来,话前一手有人住的,搬走了,当然几大都要啦,可以上楼等于中六合彩啊,小姐。”她叽叽笑,仿佛回到几十年前,收信的那一日。
搬进苏屋邨那年,萧锦瑚三十岁,大仔和二仔刚好到了上学的年纪,两个都在苏屋邨的剑兰幼稚园读书,细仔后来亦在邻近的健康院产房出世。时光倒流又回到六十年后,现在三个孩子都成了家,视她如珠如宝的丈夫在几年前因癌病过身,活到这把年纪,没有人比阿萧更明白人间的离合都是俄顷的事。
“旧时生活和现在当然不同,以前金松楼有个大骑楼,晾衫不知几方便,大骑楼又是Y型设计,好过现在的私楼多多声。私楼都无咁靓。之后跟救世军的社工带学生来介绍新苏屋邨,跟团的学生哥一听到我以前住在金松楼都话:‘哇,婆婆你发达啦。’我们一家几口初初搬来好开心,旧阵时做一家之主不易的。”
然而,回到重建后的苏屋新邨,她已经不认得了,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人事都经不起复制贴上,新旧苏屋邨看来看去,除了楼名一样之外,在她眼内没有一处相似,以前落楼,闭起眼睛,旧苏屋邨就印在脑里,“这是金松(楼),这是绿柳(楼),这是丁香(楼),但现在就算张开眼睇,好像也不是这回事了。”
阿萧说:“新的更靓,似新起的私楼,不似旧时政府的廉租屋。时代已经不同,大概各有各好吧。”苏屋邨拆了又建,岁月如歌,人来了又去,她倒不太伤感,因为记忆中的香港,一向是说变就变的地方。
追忆往事 回到屋邨未建时
回溯旧苏屋邨建邨前,其实是难民聚居的寮屋区,因屡次发生大火,灾后数千人无家可归,1960年的一场大火更把整条村烧光,政府早已计划清拆,并交由屋宇建设委员会兴建其第三个廉租屋项目。
经过五年时间,苏屋邨在1963年正式完工,经由著名建筑师甘洺(Eric Cumine)规划,他聘请了四个不同的建筑师楼负责合共四期的建筑设计,使邨内四期建设各有特色,然而16座的大厦却一贯依山而建,每座楼约8至16层高,共提供5,318个单位。
大厦顺着山势,由南至北错落分布,大部分单位朝向南方,面对维港海景,当中最为人乐道的,就是阿萧口中宝贝一样的几座Y型大厦,当时属香港公共房屋史上首创的Y型设计,因外形新奇,配合露台,当年被比喻为半山豪宅般的设计,深得租户喜爱。
旧苏屋邨除了外形特别外,规划上亦提供了大量的室外与有盖活动空间,又配备幼稚园、官立小学、邮局、餐厅、店舖与健康院等。当时的屋宇建设委员会更会视乎屋邨区内的经济情况制订租金,苏屋邨位于长沙湾,人均租金约15元,较同为屋宇建设委员会的前项目北角邨与西环邨便宜。
重建后建筑团队亦刻意保留了原有屋邨的建筑设计,并设立文物径,对苏屋的精神和昔日邨内的文化加以认同。
那年那月 街坊自组巡逻队
对阿萧而言,旧苏屋邨的好,不仅因为提供一个住的地方,更因为苏屋邨象征她整个青春时代、她的花季以及脑海中最鲜明的影像。
“以前苏屋邨的走廊不是这样的,再阔点,走廊的窗是向上揭的,所以,以前试过被贼入屋,那晚我刚好睡在窗下一张贵妃椅上,听到贼拆窗的声音,第二天我就同老公讲,他话傻婆你发梦啦。谁知第二天真的有人入来,垃圾婆在外面见到大叫:‘哎啊,谭师奶,你被人入屋爆格都不知,你睇睇你个窗。’才知道整面的玻璃已经被人拆了下来,个贼完好无缺地把玻璃片放在走廊旁边。我老公之后就叻啦,在窗上捆了点电线,有人再敢来就电鬼死他,私家防盗系统啊。”
阿萧说,旧时公屋没有保安,人人自危,苏屋邨后来治安日渐恶劣,邨内出现多宗抢劫事件,于是居民自组互委会(互助委员会),一个人拿一支棍,轮流巡楼,多数守到晚上十时,确定住户都已经回家才收队。
“这支巡逻队其实就是一班师奶阿叔,要是真打起上来,我们几个打不赢,不过得把声都好啦。回想旧时,苏屋邨好热闹,因为旧时走廊开扬,一路走去有好多户,人情味特别好。我忘了买盐,只要企出门口,大叫一声:‘喂,边个有盐啊?’至少就有四伙人出来:‘我有啊,谭师奶。’还记得有次我进了医院,隔篱屋煮了燕窝粥,让我老公带给我─是真的燕窝呢。现在搬到元州邨,各自为政啰,今时今日同几十年前不同,时代不同呀,回不去了。”
那真是一个桃花源啊,阿萧说。
然而,这个桃花园变了,且看阿萧什样说,请看下集:【公屋狂想曲.二】 人情建构的温情时代 公屋中有乌托邦
上文节录自第152期《香港01》周报(2019年3月4日)《从安居到宜居 新公屋狂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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