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人.上】文革摄影师李振盛:历史里独裁者都没有好下场
一个寻常日子里,冬日的阳光照进了美国纽约皇后区的老人护理中心,老人们正吃着桌上美味的中餐。这里没人知道李振盛是谁,他和美国的大多数老人一样,过着被政府照顾得妥妥贴贴的宁静生活。每天早上,老人中心的专车就会来到他家门口,接他和太太到那里吃饭、上各样的兴趣班,回到家,政府还免费为他们这样的老人雇来保母。他说,美国的日子愈来愈惬意了。曾经,每隔几个月,他就要坐飞机,大江南北地出席各国为他举行的个人作品展,许多外国人以为他入了籍,是美籍华人。他总是不慌不忙地掏出西装外套内袋里的中国护照,再三地说,他拿的是绿卡,仍持中国护照,他是拍摄文革的人,他永远都是中国摄影师,因为他一生经历的大事,都在遥远的东方一个叫做中国的国家发生。
我记录灾难,是为了令灾难不再发生;记录历史,是为了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
镜头映着1969年的冬天。
那年,李振盛和妻子被下放到柳河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改造。柳河的冬天很冷,干校的人过着军事化的生活,在天未光的冰天雪地里,他们敲碎潭面的薄冰,跳进齐腰的冰水,弯腰去割结冰的芦苇草。平日,校友每顿只能吃有沙子有谷壳的米饭,晚上劳动完了,还得互相背诵“毛主席著作”,用八股文的方式讨论心得。
刚开始时,干校里的歌唱家和舞蹈家都会抽空偷偷练功,后来不练了,大家都知道五七干校的口号是“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慢慢意志消沉。有人在劳动时失去手指或刺伤眼,也有人在干活时被飞出的木块击中了头,当场倒地死亡。李振盛于是暗地祈求:要伤就伤他的右眼,别带走他的左眼;要失就失他的左手,他不能失去他的右手。
因为拍照时,他总用左眼取景,用右手食指按相机的快门。
带着朦胧的历史使命感
时间眨眼过去,苦日子到了头。李振盛后来因为拍摄一系列文革照片,在疯狂的年代仍然果敢地把约两万张文革底片藏在家里书桌的地板下,那时,他把日记烧了,宝贝一样的邮票也烧了,唯独不要命地保留了那些记录历史的底片,并因此获得多个国际摄影大奖。记者问他,何以如此清醒,拍下了文革中那些真实而残酷的暴力一面。他创作了一个词,说当时有着“朦胧的历史使命感”。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大家不得不听党的话,报馆里的摄影同行拍的都是造神运动里热情、激昂而正面的一幕,唯独李振盛单枪匹马去拍雪地上政治犯被枪毙后的现场,以及那些戴着高帽被泼墨汁、吐唾液的反革命份子。
从文革中挨过来,李振盛最终还是成为了蜚声中外的摄影人物。七十八岁这年,不需要出国的日子,他总会到老人中心吃早餐,吃过饭后,想要搓麻雀的老人,就有麻雀使,中心像个老人大学,绘画班、摄影班与乐队,各种兴趣班都有。里面的中国老人很多,大家都长了中国胃,于是中心按着中国餐来订,老人的三餐都在中心里解决。李振盛笑说,别人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老人中心却是个例外,“我这三餐都免费”。
访问这天,他在袖衫的衣领上结上日本记者送他的波洛领带,衬衣外穿着一件蓝色的渔夫背衫,口袋上绣了他的名字,那是学生三十年前为他订做的背心,他穿了三十年,因为肚子愈滚愈圆,有几件穿不下了,都送到他在四川的个人博物馆去。为了让文革这段历史在另一个中国人的地方呈现,李振盛在美国的老人中心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只找个隐蔽的角落,打开电脑便开始工作,有时看新闻,有时写书,发发朋友圈,花了几个月便写好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为他出版的《红色新闻兵》。
中国应该从今以后都不再发生独裁者,就取消国家主席任期事件上,人们都广泛而公开地反对。微信许多人也搬出了当年邓小平的话:独裁和专制不能产生民生,也不能使社会有更好的发展──我不是针对任何人去说,我就在法理上讲,独裁者上没有好下场的,历史上已经清楚说明了。
还有两年,李振盛就要80岁了,看来虽然壮健,但眼睛其实患白内障,看得没有年轻时清楚,双脚也不能久站,那是文革里在雪水割草、堆粪时种下的关节炎。前些年癌症复发,手术救了他一命,使他如今仍能声如洪钟,常常各国跑,参加不同国家的展览,一场又一场的开幕演说,一间又一间传媒的访问——在这四十二年里,文革的灾难看似结束了,但还未走远,那十年来的每一天他都记得,且滚瓜烂熟,哪年哪月哪天早上还是晚上都熟背如流。
跟经历过文革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注定此生要把文革的记忆都压在枕头下。
“人有时是身不得己。我觉得我现在自由了,那是行动自由,内心和精神上并不自由,天天总要看一下报纸,忧国忧民。我羡慕那些可以闲来无事下下棋、跳跳舞的老人。”这是他住在美国的第二十二个年头,女儿和儿子已经在美国落户,住在新泽西州,最大的孙子也已经升初中了,但他和太太还是领着绿卡,出入境拿着中国护照。
坚持做中国人,不学英语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个李振盛拍了文革的照片,如果我入籍了,书上给我加个方括号,写上‘美’字,我又不会说美国话,那个括号却是一个‘美’字——美国人拍的文革,这不是件怪事吗?”他说。像一个孩子,他执着五十年前在日记里写下的话,坚持不学英语,与展方交流都由经理人和子女为他翻译。
“当年我在长春电影学院毕业时,新华社挑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看是学习成绩优秀,毕业作品也算不错,但最后院长觉得我曾经上访,是一向不听党的话的人,就把我拿下,改配到黑龙江省科委情报所。当时,我就在日记中写下两个誓言,一是‘决不老死黑龙江’,二是‘不学英语照样游走世界’。”当年年少气盛,压根没想到这页日记后来会成为文革时自己被批斗的种子。后来虽然到了美国,但为了实现誓言,他也就不学英语。
在《红色新闻兵》里,他忆述自己被批斗的情形:“他们将我的日记和通信的内容抄写成大字报张贴,并公布了我在失去进京任新华社记者的机会后,在日记本上写下的两条誓言……”遭批斗会主持者质问:“黑龙江省有3,200万人民,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繁衍生息,为什么你就不能‘老死黑龙江’?……李振盛的日记比《狂人日记》还要狂!他在日记写下‘不学英语照样游走世界’,他所说的‘游走世界’就是要去投敌叛国!”在那个荒诞的年代,人人为了自保和表现,不知几多冤案被凭空捏造出来。
“文革是个自保时代。为了自保,人连财富也可以不要;也有一种人为了自保,决不上访。我在《黑龙江日报》工作时,有太太拿着用过当尿布的报纸来找我,说她的丈夫用印有毛泽东像的报纸接住儿子的粪便,她问我该怎么做。我跟她说那是无意识的犯错,叫她算了;她不死心,把报纸拿去给宣传队的军代表看,他们报了公安,把丈夫抓了起来,判刑十八年……”他说,人为了自保、受表扬,表现得更革命,有许多这样“大义灭亲”的故事。
李振盛在文革中最大的后悔,就是亲手烧掉了全部的日记:“因为我被斗倒斗臭的,就是我那‘邪恶’的日记。《雷锋日记》是写给别人看的,我不是,我写的心里话在文革时给他们抄上大字报来批斗我,我忍无可忍。这是日记惹的祸啊!最后决定把它们全部烧掉,我觉得我很天真,我真傻。”他懊恼地说。
前一秒是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是死人,死的时候人的嘴巴还在地上啃泥,人没死透,本能地张嘴合嘴,血一直喷,嘴就在啃泥。
历史尽在“无用”的照片上
在文革期间,他是《黑龙江日报》的摄影记者,前辈不愿拍的便叫他去锻炼,他游走于批斗会、庆祝游行与枪毙现场之间,总共拍下十万张相片,其中八万张在党眼中属正面而有用,刊登在报上能起宣传作用,但有两万张是他偷偷拍下的,在党眼里属反革命、不正确而“无用”的照片。和别人不一样,他有着一丝清醒,并没有烧掉那些“无用”底片,偷偷的藏了起来,他知道历史尽在“无用”的照片上。
“我最难忘的照片是枪毙的那几张。在黑白照上,那些反光的地方就是血和脑浆。我觉得既然都来了,就要各个角度都拍,于是近拍的时候,那血和血浆的味道冲鼻而来啊,血腥!以前只是文字上读到的血腥,当时却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血腥,之后半年怕见血,想到前一秒是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是死人,死的时候人的嘴巴还在地上啃泥,人没死透,本能地张嘴合嘴,血一直喷,嘴就在啃泥。”
如何从枪毙现场的红色新闻兵摇身一变成为国际摄影大师,请看下集,李振盛谈1997年香港回归与六四的拍摄感受:【大时代的人.下】李振盛:世上没绝对自由 为自由而死有欠策略
上文节录自第137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1月12日)《记录文革历史的中国摄影师 李振盛:火红年代的黑白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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