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访寻经典金迷论坛“金庸茶馆” 茶馆里的恋爱与追梦

撰文: 黄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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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离世的消息播出,正好是人来人往的下班时分。冬日的太阳下了山,许竞思在归途的巴士上如常打开电话,报道弹出,说大侠已经告别江湖。她回想自己青春灿烂的十五、六岁,金庸是自己的首个偶像。因为查良镛,她天天读《明报》;他的武侠世界叫她爱上文字,不时在公园拾树枝回家练打狗棒法;又因为凌波微步,决定自学艰涩的《易经》,大学选读比较文学。喧闹的时光过去,许竞思离开学校,不再天真,在28岁的这年,金庸走了。人生如走马灯闪过,如许多金迷一般,她无法忆起为什么再没有读金庸,没有成为作家,又变成普通上班族,而那个聚集金庸书迷的“金庸茶馆”为什么凋零,茶客走光,荒废至今。

仗青春论剑 长大归红尘

在网上搜寻“金庸茶馆”,仍会连接到台湾远流出版社于1998年时开通网页。茶馆十多年如一日,网页编程已不合时宜,页面设计简陋却古雅,以书法字体写着:“金庸之最,独有茶馆领衔金字招牌。茶馆已开,敬邀四方豪杰仗剑而来!”这个曾被踏破门槛的茶馆,如今像虚拟的数码遗迹,剩下斑驳的围墙,里面的人语很多凝止在十多年以前,昔日沉迷江湖的侠女侠士俱往已,成了追巴士抗通胀,烦恼柴米油盐,陷入中年危机的叔叔与中女。

金庸茶馆:网络上最悠久且被官方授权的金庸网站,因使用繁体字,故为港台金迷的集中地,站内设有论坛、线上书店、聊天室等内容,但已不再更新。

(金庸茶馆网站截图)

陈广隆、许竞思与田方泽都是“金庸茶馆”的老会员。

金庸过身那晚,田方泽收到通讯群组里老茶客的讯息,大家留下哭泣与震惊的表情公仔就相对无语。后来有人说,刚刚过身的是办报业、对社会有影响力的查良镛,身为作家的金庸其实早已不在。田方泽说,茶客都知金庸已达高龄,近十年已少有出现公开场合,他们对金庸之死已有准备,“我们暗地还是会慨叹青春之逝,金庸笔下角色陪着我们几代人成长,他走了,书迷心中或多或少有感慨。”

初中时,田方泽在“金庸茶馆”上开了帐号,取名“企鹅小侠”,大家后来都叫他企鹅或阿企。他说,茶馆与内地同样著名的金庸论坛“金庸江湖”不同,茶馆年代更早,界面更简单,版内不设贴图,只限文字交流,人和人的相识只凭着一个网名。人们总会在书里找灵感,女书迷的网名多数梦幻如诗,叫苡若,叫语樱;男书迷的网名则多带幻想,叫铸剑匠神,叫终南古墓传人。

然而,他说网名回想起来总是令人尴尬,“青春就是尴尬癌。”

在某些读者心中,金庸代表着青春的回忆。(资料图片/卢翊铭摄)

“金庸茶馆”分四个版面:“正宗金庸”讨论金庸原著小说内容;“历史金庸”讨论金庸小说的历史舞台;“情爱金庸”讨论小说的爱情佳偶;“另类金庸”讨论小说外的流行文化,如电影、电视、游戏与漫画。“企鹅小侠”最常在“正宗金庸”和“另类金庸”留言。田方泽说,“正宗金庸”的人都是正经派,版上有学术讨论的风气,喜欢引经据典,一个帖子动不动就是几千字;而在“另类金庸”里,人们会讨论影视明星,也会改写小说,幻想现代人穿越金庸江湖世界的奇事,或把金庸的角色现代化,想像他们来到现代世界后的互动。

田方泽也认真地为过一些原著没有细写的配角去创作个人故事,当中包括阳顶天与独孤求败等。“我在中学那几年没有几个朋友,在现实世界里,是那种被无视与欺负的边缘人,因为没有玩伴便沉迷书海,后来在茶馆里开始写小说,找到人生往后的志业与共同兴趣的朋友,为我挨过了那段既寂寞又无助、十分孤独的青春期。当时一回家马上就会上茶馆去看讨论、写小说,很有满足感,因为有人追看自己的小说,有人会赞你是少年天才。后来小说不写了,转阵到即时聊天室去找人吹水,那时相熟的网友都会有默契地等大家上线。”

田方泽认为金庸笔下角色陪着几代人成长。(资料图片/视觉中国)

茶馆办过几次香港网聚,他也有参加,出席的书迷有二、三十人,有老有嫩,真正五湖四海,他们人手一支烧烤叉谈金庸,后来成为了莫逆之交。田方泽说,他在茶馆也认识了初恋女友,金庸代表了他的青春,后来他们分了手,成长以后,连带小说里的细节也被忘得七七八八。

叹世代变迁 忆最好年代

2004年后,他再没有上茶馆,但仍会约认识的茶客出来喝茶。陈广隆就是其中一人,他比田方泽年长几岁,大学时曾是“正宗金庸”的版主,网名“阿宝”,是田方泽口里那些废寝忘食翻看小说原文,之后把几个人物不停比较的正经派。

陈广隆说,他那一代人大概是香港最后人人都会去读金庸的一代。“那时,同学上课时都偷偷在柜桶底看金庸的书,人们找话题不时就会拉到金庸作品上。九十年代末到千禧年头是茶馆的高峰期,那时茶馆的茶客什么年纪都有,不像现在的脸书,看似开放,其实围炉。在旧网络年代,茶馆里人人彼此只是一个网名,连照片也没有,没有人看出身,只看你是否言之成理,大家不会打一大堆表情,看法不同就互相攻击,而更重视认真的讨论。可是,那已经过去了。”陈广隆感叹。

金庸小说衍生出来的电视剧,亦是当年“金庸茶馆”茶客讨论的内容。(资料图片/美联社)

世代变迁,也许世上并没有一个最好的年代与一个最坏的年代,好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年代,坏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年代已经过去。

“未看金庸之前,我是一个理科人,后来喜欢文字而去读文科,现在在中学教中文,写文章,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走错路。然而,茶馆大部分人自大学毕业后就再没有沉迷金庸,大家各自有新的兴趣,可能因为金庸小说有它的局限。我们常说韦小宝很代表到香港人,因为我们都善于钻营,在不同的势力间找到生存的法则,但在小说里,再聪明的角色也脱离不到体制。就算我们做到杨过和令狐冲,到了最后还是退隐江湖,无法改变世界—你再聪明也只能去扶助帝王,令他成为一个明君。什么大侠也只能在完成使命之后退隐江湖。对于后来在现实世界中汲汲追求自由和民主的我们而言,小说慢慢有了局限,价值观也有了落差。”陈广隆说道。

影评人陈广隆说自己从未离开过金庸的武侠世界。(资料图片/黄宝莹摄)

“他的小说无疑打破了当时通俗文化的传统,深入地回应局势转变,但一晃眼四十年,小说的局限变得明显,我们后来只能把它当是文学作品去回望,看看里面精彩的人物、好看的段落,以及五十年代香港人对于自身身份的思考。但回到近十年,金庸的小说其实无法回应我们的生活和香港的变迁。”陈广隆后来迷上电影,现在多写影评,金庸离世那晚,他突然想起某年暑假写好了一本有关金庸的书,决定要找出版社刊行,他说自己始终没有完全离开金庸的武侠世界。成长之后,他在课上教中文,不时仍会介绍同学去看金庸,读硕士那年,毕业论文也是研究金庸小说各个版本。

江湖依旧在 文字永留存

许竞思这几天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那些封尘了的金庸小说,准备重读她最爱的《天龙八部》。她在茶馆里叫“水蛋”,她没有留下几多痕迹,每每只是看帖。许竞思是90后,在她的年代已不再是人人都爱读金庸,她试过向全班发电邮分享喜欢《倚天屠龙记》里敢爱敢恨的赵敏的原因,又试过用心地写了《神雕侠侣》的读后感千字文,但班上看过金庸小说的仍是小猫三数只。

金庸看完他们的访问文章后,亲笔写了评语,鼓励新一代多加阅读,锻炼文笔。(许竞思提供)

“那时,女同学喜欢看亦舒,男同学喜欢看卫斯里,喜欢金庸的人较少,因为身边没有伴,只能依靠网上的慰藉,但在茶馆见到大家的讨论,又觉得自己好废,不敢留言。走在金庸小说迷的这段路上,我应该比其他人孤独。”许竞思说,爱看金庸的人都想像过写一本好看的武侠小说,然而,她把写好的小说收在柜桶底,不敢与人分享。她虽然内敛却幸运,她见过金庸。

“初中的时候,担任了学校的校报记者,那时开会谈到人访对象,我不知天高地厚说想访问金庸,于是老师便和校报主编在金庸的讲座上,把拟好的邀请信交给金庸。过了一段时间,老师就收到了查先生秘书的电话,说请小朋友到他的办公室做访问。”那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许竞思还是觉得魔幻得令人难以置信。

还记得金庸先生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与她谈笑风生。“因为我一早看过许多金庸的资料,一早知道他的长相,但因为当时仍未流行影片,于是想不到原来他有一口浓浓的浙江口音,访问时,只听到他说一种由广东话、浙江话和普通话混合的语言。”

初中那年,她拿著她最爱的《天龙八部》,到金庸的办公室访问他。(许竞思提供)

“但金庸很好,大概想到我们会听不明,于是他一边说,一边找来纸,在上面写下他说过的关键字,让我们看,好了解他在说什么。不过,现在回想觉得惭愧,因为我们问他的问题不太特别,问他封笔之后会不会再有新作品,他的创作灵感从何而来—但面对这种问题他仍很有耐性,一边答一边微笑。后来我们把写好的人访寄过去,他看完我们的文章后又发了亲笔的传真过来,写下了对我们的评语。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感动,因为其实他原可以当没有收过我们的信,无必要做这么多的,但他还是见了我们,跟我们谈天,鼓励我们多看书和写作。”

许竞思感叹,这些东西原本已随着青春过去,不再想起,但在那程巴士上,她知道金庸过身,那道走马灯在脑海放映着,令她感触尤深,“那时小说里一些人情世故的事,我以为自己都看明了,读懂了,但现在回想才知道自己其实不明。”其实他们都不过在30岁的关口徘徊,青春刚谢幕,刚刚有了一点社会阅历,但代表着童年和青春的大侠走了,心中的小孩又突然回归心里。

一代武侠小说大师金庸于10月底离世,享年94岁。(资料图片/视觉中国)

然而茶馆已经随人成长而荒废,成为数码遗迹,但白纸黑字写成的小说到底比青春与网络实在,金庸的江湖仍然向无数人展开。在翻书与合书之间,武当飞雪,少林落叶,扫地僧依旧自在地扫着面前碎叶,虽无茶馆留客,但书架上仍招徕许多黄毛小子初步红尘。

上文节录自第136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1月5日)《每个人心底里都藏著一个大侠念兹在兹念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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