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话剧团】《亲爱的,胡雪岩》北京演出 借古喻今力击铁墙

撰文: 香港01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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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话剧团到北京演出当然不是新鲜事,早已有过多回。但是,我倒是头一次因为想亲身看首都观众是否接受,并且怎样接受一个香港的粤语剧目而特意飞到北京去看戏。《亲爱的,胡雪岩》到底是个特别的戏嘛﹗撰文:张秉权

或者香港人对胡雪岩有点情有独钟,过去二十年来,本地上演过五个不同版本的胡雪岩。不同演出对这个传奇人物着墨自然各有侧重,但是白手兴家,因资助王有龄鬻官而发迹,交上左宗棠而扶摇直上,办钱庄开当舖,买卖茶叶生丝,购军火,开药局,叱咤风云于官商两界,又结交民间社团(漕帮),但终于因身陷左宗棠与李鸿章的矛盾而一败涂地……这样的基本情节都不会没有。不过,高阳写胡雪岩用了六册小说近三千页 (台北联经版) 的篇幅,舞台剧当然不可能兼顾得巨细无遗。看不同版本怎样取舍演绎,正是其中趣味所在。

(剧照/由香港话剧团提供)

众多舞台版本胡雪岩

中英剧团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于1999年公演,由古天农编导。他的剧本编得好,把个人传奇跟晚清历史以至官场矛盾,穿插得有条不紊,所以胡雪岩的自信、疏爽、急公,以至好财色、要面子等性格,以及要发展民族资本的理想,都刻划得立体。 主角李镇洲也表现得神采飞扬,生动可观。

接着的2000年,潘惠森已经写成《亲爱的,胡雪岩》,以之作为众剧团的创团演出,由蔡锡昌导演,主角是陈焕球。在中英演出仅一年多之后立刻推出“另本”,潘惠森自然有他的想法,既不停留于胡雪岩的一生传奇,也不以重现历史事件而自限,因此我们会在满台清末角色中听到“观察”、“探讨”、“资料搜集”等现代用语,更重要的,是剧中穿插的〈黑洞〉、〈祭鹿〉、〈雪溶〉等场次,都是以非写实的舞台意象,直探角色内心世界,透视一些从剧中人出发而超越剧中人的普遍人性。潘惠森有意拉近胡雪岩和我们的距离。

(剧照/由香港话剧团提供)

2008年,“春天戏曲发展”和“汉风戏曲新创念”合作推出“新编戏曲音乐剧”《胡雪岩》,这是两团体成为屯门大会堂场地伙伴的首个演出。剧本是内地作家徐衍棻的,梁汉威演的主角有不少动人的抒情片段。

然后,便是2016年和今年的香港话剧团版了,由司徒慧焯执导,重新演绎潘惠森的剧本。因此,这个2018年版是我看过的本地第五个胡雪岩舞台版本了。这个版本在两年前的基础上重新制作之后,在八月底至九月底更巡回于广州、深圳、上海、天津和北京五地,北京是最后一站,而我看的是最后一场。演出场地是天桥艺术中心有一千个座位的“中剧场”。

春天戏曲发展”和汉风戏曲新创念合作推出新编戏曲音乐剧《胡雪岩》。(网上图片)

司徒慧焯这次处理和两年前的截然不同,他明确选取一条简约美学的路线。路线选对了,潘惠森“这个”作品的“本来面目”于是得到最适合不过的演绎 ——以至提升。简约美学从布景开始。两年前的版本由何应丰担任“场景构思及制作设计”,在舞台上呈献出一个肌理丰富的世界,却使大会堂剧院的演出空间显得逼仄不堪;今趟由上次担任“联合及执行布景暨服装设计”的王健伟担正做“布景及服装设计”,继承了何应丰的“潘多拉盒子”构思,并因舞台简约而让它的作用放大,更贯彻始终。

戏未开始,舞台上只见一个箱子放在中央,灯光照着它。中场休息时这个箱子也是静静的放着,是暗黑舞台上的焦点。打开它,故事就开讲了。箱子也可以搬起来,让胡雪岩站上去。箱子里满装着的是胡雪岩的,近代中国的,以至无数人的故事。简单的深色布幔既是侧幕,便利角色上下场,在张国永出色的灯光设计下,更创造出灵活可能和想像空间,即使表现的是胡雪岩的堂皇大宅,仍绰然有效。

(剧照/由香港话剧团提供)

布景设计更成功的是演区后方那堵半圆的、围拢着一切的铁墙。上面绘画着的仿佛是连绵的山脉,后来随着情节发展或又可以解读为胡的“雪”与“岩”。上下半场终结前的两次击打,更赋予它宏大而深远的文化意义。上半场最后一场,胡雪岩回到战乱后的杭州老家,舞台简约而剧变在人:胡母给死尸吓呆而完全失常了,胡妻描绘那个人们爬进来想找吃的却找不到,竟没气力爬走而饿死,终于在胡家天井积尸如山的场面……战乱破坏如何深重,一切如何恍如隔世,鲜明得令人惊怵。胡雪岩喘定后,扶起歪倒的椅子,站到上面去,同时拖起扮演尸首的众人:“起!”众人乃纷纷起来,冲往后方,大力击打那道铁墙。然后才是中场休息。及至全剧终了,全盘失败的胡雪岩要搬家了,在众人都离开了之后,胡孤身静坐良久,再一次冲向后方大力击打铁墙,只是今次击墙的是胡雪岩自己。这分明是鲁迅笔下的“铁屋子”啊!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在没有窗的铁屋子内让国人昏睡而逝,尽管死得安然,给他的呐喊唤醒过来却撞不开铁屋子,反会死得痛苦,“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世界变得太快,上海升起的第一盏电灯,让胡雪岩感到惶然。但是,作为眼光放得远的先行者,失败的胡雪岩始终让人无限向往。今天的世界变化得更是急剧,导演一再安排的力击铁墙,有意无意之间回应了鲁迅的比喻,苍茫天地,昏睡者仍多?

(剧照/由香港话剧团提供)

活泼的叙事策略

下半场一个重点情节是胡雪岩开药局,为自己打造出新的社会身份。他尽管最后失败了,也不肯重金出让这块药局招牌。所以,“胡庆余堂雪记国药号”正式开业必须搞得隆重。编剧也因之安排了一场“祭鹿”仪式。这“鹿”在戏中充满了象征意义。打开舞台上的箱子,就是表演奔鹿皮影,而整个戏就开始了;最后皮影戏完了,箱子关上,胡雪岩的戏也就完了。鹿,就是胡雪岩自己。两年前的祭鹿仪式是一段猎鹿舞,这次却给删去,无疑简约得太过,这是“新版”最明显的瑕疵。

“新版”最值得称道的,我认为是赖老四这人物的塑造。这是编剧、导演和演员(皆为刘守正担任) 共同创造的美妙成果。从角色的结构功能角度看,胡雪岩得势失势如此大起大落而能成功演绎,除了倚靠编与导以写意手法大手笔地推动史实情节,又聚焦放大于人物关系与情怀,再加上潘灿良的准确演绎外,也得力于刘守正的赖老四无缝地跳出跳入那种灵动而活泼的叙事策略。正如一开头是刘守正(那时他还未进入角色身份) 以皮影戏讲故事,到戏临近终了,一起弄皮影的还加上胡雪岩/潘灿良,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合作表演这个传奇。赖老四由抽离叙事的讲故事者,渐变至一边以角色演戏一边向观众叙事,以至以传统说书人的口脗说:“个古仔点呀?你哋睇落去咪知道啰﹗”过程非常顺滑。

(剧照/由香港话剧团提供)

赖老四这角色的成功,更要从象征意义的角度看。易卜生在1857年说:“在生活中,每一位杰出人物都具有象征性——从他的命运、他与历史发展结果的关系来看都是如此。”胡雪岩当然是个杰出人物,潘惠森写出这个晚清故事,有意识地让他影影绰绰之间进入本土语境,拥有当代灵魂,戏中更以“鹿”为喻,强调胡是以本能驱动一切。他的仗义疏财是否真的那么有道德价值?他走出一条比较先进的路是否真的那么值得欣赏?抑或他只是觉得过瘾而已?假如国家需要,他愿意为神,但这或许仅仅是他为了满足自己。其间分际,孰先孰后,孰轻孰重,其实分不清楚。这种动机上以至道德价值上的模糊性与互相纠缠的关系,正是这个作品的美丽处。

+9

伯乐与千里马

同样的模糊也体现在赖老四身上。他是个虚构人物,出身低微,刚上场时用胡雪岩的话说竟“倒霉到抢鸡爪吃”,然而他遇上胡雪岩,而他又懂得抓紧机会,更自知不足而努力上进。改变他一生的既是胡雪岩,更是他自己。他与胡雪岩,因此成了互补的角色。哈姆雷特死前,嘱托好友霍拉旭将他的故事流传开去;而赖老四呢,却先知先觉地要做写胡雪岩故事的第一个人。他本是一匹驽马,因懂得不断提升自己,乃自比千里马,胡雪岩就是他的伯乐。他真的是千里马?抑或他只是幸运地遇上个为满足本能而行事的,所谓“伯乐”?

一鹿一马,互相映衬。我透过天桥艺术中心剧场内的呼吸,感受到北京观众慢慢进入戏的风格,投入了胡雪岩的故事,而在最后赖老四以韩愈名句“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赞美胡雪岩时,观众竟由衷地鼓起掌来。在乱世风云实业救国官场矛盾这些宏大课题之外,两位一真实一虚构的南方人物,就是这样让北京观众接受了。 但愿自己是千里马,更愿得遇伯乐,应是普遍而永恒的吧?

(剧照/由香港话剧团提供)

张秉权国际演艺评论家协会(香港分会)主席、香港演艺学院前人文学科系主任、资深剧评人、戏剧研究者、戏剧教育工作者

上文刊载于第135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0月29日)《在北京看粤语话剧《亲爱的,胡雪岩》 借古喻今 力击铁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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