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人生.三】东莞旅馆的男尸 记在爱人自杀后
阿唯的老家在安徽,她来到香港只有三年多。这天晚上,她正埋头温习儿子的小一功课,把英文课本上的生词拍下来,逐个用网上字典查出意思与读音,反复温习。(为尊重受访者意愿,个案名字为化名)图:高仲明 鸣谢:赆明会此乃〈现代人的哀悼日记〉专题之三
几年前,她与丈夫在QQ上认识。那时两人都在上海工作,她是一间服饰店的老板娘,雇着几个小妹一起看店。第一次相约见面,一张南方脸孔向她走来,丈夫的普通话很普通,带着广东口音,叫她完全听不明,但她笑了,往后还是应约。因为这个香港来的男人处处让着她,总陪她去吃北方人爱吃的大蒜红椒,有时他又会在家里熬广东汤水等她回家。因为他学历不高,又是香港人,在上海一直没法找到一份体面工作,只和朋友在菲律宾开了个赌波的网站,勉强糊口。于是他一直对她很有愧意,觉得她的经济能力比自己好,有时他在网上赌波赢了,便把钱塞给阿唯和店里的小妹;输了钱,回来便作没事人,从来不摆出脸色。
两年后,她意外怀孕,他们马上签了纸,回她的老家生下了安仔。像大多数的女人一样,有了自己的家后,她把心思都放在丈夫和儿子身上,服饰店的生意日渐变差,两公婆商量过后,把店关了,干脆到香港发展。
他给自己订了目标。有时和儿子在一起,他会打趣地说,要把自己打下的江山交给儿子,叫安仔努力。我知道他对我们的心意,他不想原地踏步,一直打算开一间工程公司,但后来他觉得挫败,心里很气馁,性格变了一个人。我于是常跟他说,一家人只要健康快乐就好,无钱有无钱的活法,一样快乐。
“真正移民到香港,安仔正好是时候上幼稚园。我当时觉得香港的生活节奏太快,我在这里一句话都不敢讲,因为一讲,其他人就知道我不是香港人。我跟老公都觉得我们只会在香港短暂逗留,只要在这段时间想到点子,便举家回到上海做生意。但在香港的日子,我的脑筋一直退步。安仔在学校和老师同学的关系又很好,看着他一步步成长,我们都不忍要他回到内地生活。”
阿唯的丈夫在地盘工作,弄得一身酸痛,下班到家楼下,却时时致电他们母子,说要带他们去行商场,行山烧烤。他们一家和姑奶、奶奶和老爷同住,因为家里习惯用福建话沟通,于是阿唯来了香港三年多,最近才慢慢由五岁的儿子教她说广东话。
“他在地盘工作的头一年还是好端端的,但后来压力愈来愈大,他给自己订了目标。有时和儿子在一起,他会打趣地说,要把自己打下的江山交给儿子,叫安仔努力。我知道他对我们的心意,他不想原地踏步,一直打算开一间工程公司,但后来他觉得挫败,心里很气馁,性格变了一个人。早上天一光,他就饮酒,把啤酒当做早餐,之后一整天都把酒精当成精神食粮,仿佛只有啤酒才能推动他生活下去。我常跟他说,一家人只要健康快乐就好,无钱有无钱的活法,一样快乐。”阿唯回忆道。
后来丈夫终于和朋友一起开了一间工程公司。一天,老爷却收到“大耳窿”电话,说儿子借了一大笔钱。“丈夫当时回说,因为新公司需要金钱周转,我们都相信他。但到了后来他出粮也不给生活费,幼稚园问我要安仔的学费,我们也交不起,可是他还是会带着钱过大海,他的心态是觉得当下需要20万(元),身上只得一万,就算拿出那一万也不能解决事情,倒不如拿到赌桌上试试运气。”阿唯说。
慢慢习惯 丈夫不定期消失
她在上年领到身份证,只要晚上把安仔哄睡了,她就到酒店去做楼面,一个月赚来一千几百,只够给安仔买零食。家里的经济情况愈来愈差,他开始嗜酒,受酒精的影响,做的决定愈来愈不负责任。“酒精下了肚,想的事情都是即时性,想到就去做。但工作起来,他比谁都卖力,完全不当自己是老板,什么都落手落脚做。后来生意好了,接来许多工程,但他的赌债也愈来愈多,一有人找上门,周转不来,他就会找间酒店躲起来,什么人都不见,直到想到办法,第一个就找我和安仔,跟我们说,没事了,他正回来。”
他回来了便带阿唯去他住的酒店,让她安心。她慢慢习惯不定期就会消失的丈夫,心里明白他为了家人付出许多,只能默默在他身边支持他。
后来借高利贷的钱慢慢还上了,但因为工程接得太多,情况失控,他常常回家就跟阿唯说,如果他能有五个分身,事情就可以解决。但当事情解决不了,他就天天饮酒,意志消沉,家人见到他这样,天天待他下了班,就问他到底几时会还钱给他们。
“后来悲伤时,我学习走进丈夫的内心世界,学他饮酒,想像他回到家里面对我和安仔,还有其他家人的责难,在外,他的工作很辛劳,公司的事全由他操心。他借了外面的钱,时时周转不来,身上像揹了定时炸弹。他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的一切出发点都为了我们。”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丈夫曾经对阿唯说,他虽然知道饮酒不好,但酒以外的其他一切都令他无比痛苦。
阿唯坐在安仔这年常常进进出出的哀伤辅导中心里。安仔来做哀伤辅导时,社工和他玩柜上那副小小的棺材,说爸爸睡进了棺材,离开了他和妈妈,但他还是可以在心里想念爸爸,跟爸爸说话。他们又让安仔在画纸上画画,指着他的画,问安仔想表达什么,想起爸爸时心情怎样。房间里最精致的是两个房间模型,一个是医院的模型,用积木做的医生忙着为病人看病;一个是家的模型,拟人化了的松鼠爸爸正为小孩说故事。
一通电话 称旅馆发现男尸
丈夫离开是去年10月才发生的事,于是阿唯和安仔现在仍是这间哀伤辅导中心的跟进个案。半年前,阿唯晚上下班回家,老爷说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她,内地出入境人员致电,说在东莞一间网吧旅馆发现了一具男尸,身上放了她丈夫的身份证。“那时,老公已经失踪约15天,他压力一大就会消失,但多数一个星期后就会回来。在上海时,有次我见到他颈上的血痕,我就跟他说不赌就不会输。我以为我已经改变了他的想法,但没想到其实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的痛苦。”
爸爸死时,安仔五岁,读幼稚园三年班,两父子有时会在夜里手拖手结伴到楼下的便利店买啤酒和糖果。但事发时,安仔已许久不曾见到爸爸。她一度觉得那通自称入境处打来的电话只是诈骗电话,老爷根据电话号码打回去问,打了好多次都没人听,后来才知道因为隔天是国庆,内地长官都放假去了。香港警方在几小时后证实了丈夫的身份,她面对现实,走到厨房拿起了刀,安仔一直尾随妈妈,一直叫妈妈不好,她转身回到房间,安仔又跟着她,叫爷爷跟妈妈说一切都是假的。
安仔把我拉了回来。我知道我要为他活下去。
在殓房里,她让安仔去看爸爸最后一面,安仔拉着她的衫角,不让她上前,尸体随后火化运到夫家的家乡安葬。内地的出入境人员后来才跟她说,原来在丈夫失踪的15日里,曾回港一次,查看了银行的余额,发现工程的款项还是没有到帐,于是又折返内地。阿唯得知后,心里更加悲痛。如果那笔钱依时到了帐,可能他并不会那么绝望。
他们在内地过了五天,直到把他的身后事办完了才回到香港。负责个案的警员把她转介到社署,社署又转介她到家庭服务中心,后来社署又转介她到私营的哀伤辅导机构去。丧夫的这一年,阿唯才30岁,她成了年轻的寡妇。在哀伤辅导里,她第一次向人倾诉来港后的感受、和丈夫相识的故事与安仔的成长。除了丈夫之外,这是头一次有人听她讲心事。“其实当时比起自己,我更担心安仔的情绪,因为他参与的东西太多,我担心他留有阴影。安仔自内地回到香港,说话少了,一天到晚只想跟着我,仿佛一夜长大,要保护我这个母亲。”后来她带安仔见了机构的社工,社工发现她的情绪也有问题,甚至为了解丈夫感受,学着他饮酒度日,于是也为她提供辅导。
初时我仍会等到安仔睡着便喊……(后来)突然觉得我要为他学习与社会接上轨道,因为他没有爸爸了,我的内心更要强大一点。
哀伤辅导 如获得温暖拥抱
“哀伤辅导令我们在悲痛里,如有人温暖地抱紧了我们。安仔一下课,我就带他到这里来。初时我仍会等到安仔睡着便喊,但后来到了暑假,我陪安仔去买小学的校服、新书包和课本,突然觉得我要为了他学习与社会接上轨道,因为他没有爸爸了,我的内心更要强大一点。不可以把过去带到现在。”阿唯说着,还是拿着纸巾抹了抹眼泪。
她记得,安仔开学的那天,她拖着他的小手上学,看着他穿上新的校服,想起社工许姑娘说,他是她生命里的天使,她觉得整个世界不一样了。这个月来,安仔的功课开始深了,她便陪着儿子读书,慢慢不再夜里偷偷地哭。前几天安仔放学,拖鞋都没换,就直接冲到房间对她说:“妈妈,我好开心,我数学拿一百分。”她看看儿子手上的虽然只是普通的作业,但上头的数字令安仔一脸自豪,有了自信的笑容。安仔平日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很少说出“开心”两字。因此这两个字令阿唯往后的人生有了目标和光明。
在泰戈尔的诗歌里,“死如秋叶之静美”前其实是“生如夏花之绚烂”。
孩子思念逝者三问三答一、逝世的亲人会去哪里?可考虑孩子的理解程度,决定解答的深浅度。基本上需向他们说明,人死了,代表身体已经死亡,不会再呼吸、走动和心跳。有关死后的世界,需根据家庭的宗教观回答,如基督教家庭,可答灵魂会到天堂,那是一个让灵魂休息的地方,再没有痛苦。二、逝者会否冷或饿,他会回来吗?年纪较小的孩子因为关心和担心逝世的亲人,会有这些疑惑,家长应耐心向他们解释死亡是什么,死去的人和有生命的人不同,他们不再感觉到冷热和肚饿,但在另一个世界,也会过得很好。逝世的人是不会再回来,可是与他有关的记忆会一直留在我们心中。三、我死了,就可以见到逝去的亲人?家长可先了解孩子的动机,肯定他们的挂念之情,表示自己也不想和逝者分开,清楚解释自杀也不知道可否再见逝者,但肯定会令疼爱他的在世亲人伤心难过。同时与孩子建立挂念亲人的方法,如看照片、画画和写信。(资料撮写自赆明会《哀伤关怀手册—儿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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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34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0月22日)《现代人的哀悼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