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花》 复仇师奶的美丽与哀愁

撰文: 何阿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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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花》在今届香港电影金像奖连获演员奖项外,亦引发出一些社会议题的讨论。《黄金花》获奖后评价不一,普遍评论并非针对获奖的两位演员,反而是不满电影的质素:故事卖弄奇情、失真,部分言论更指摘电影“消费”低下层。评论的严谨难免令这部由黄百鸣投资的商业电影,特别惹人注目。

《黄金花》是陈大利首次编导的作品。(梁碧玲摄)

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入场看电影前,不带任何前设和预期? 我们似乎忽略了这部商业片原本的构思是由一位妻子的复仇故事开始。就算《黄金花》的制作成本并不高,但将它和相对命题较为严肃的独立制作比较,似乎有欠公允。粤语片时代结束后,香港电影并没有发展出另一种关注基层生活的故事传统,除了少数电影获得商业上成功外,大部分关于基层的电影也无法反映现实,基层人物的声音在电影工业底下被扭曲及漠视,此种现象直至近年才好像有转变。究竟电影的最后成品,是创作者本身的意思?还是在商业限制下,电影依然力求寻找与社会连结的关系?

《叶问》系列及《狂舞派》的编剧陈大利,首次编导的《黄金花》,讲述独自照顾自闭孩儿的母亲黄金花(毛舜筠饰演)的故事,她同时要面对老公的外遇。基层背景,再加上残疾或精神病的弱势社群题材,令人想当然地以为这又是另一部“社会关怀”电影,就像近年香港年轻导演偏重的题材;但这不是强调写实感的《一念无明》,也绝非小品式的《幸运是我》,电影固守着传统通俗剧的叙事方法,略带奇情,与现时所推崇的“真实”故事,有点格格不入。电影出来的成品,反而令我想到在今日的香港电影工业体制下,电影人应该保持着怎样的创作方式?一方面要面对票房,另方面要言之有物,回应社会问题。

《黄金花》电影剧照

女性自强的故事

故事主线由女主角接受访问带起,电影开首和尾声的两段仿纪录片访问,可以说明电影主题,女主角作为自闭孩子母亲的心声,也排斥了观众过多的想像,这确实不是一部咬牙切齿控诉社会不公,又或者围绕自闭症人士及其家庭状况的电影,而是一部彻头彻尾关于女性自强的故事。黄金花并非无助,她照顾中度自闭症孩子,孩子犹如计时炸弹,不时作出令人无法理解的行为,此外她的婚姻出现危机,丈夫遇上年轻貌美的“女朋友”后离家出走,偏偏“女朋友”又找上门“挑机”,又要忍受身边一群师奶朋友的闲言闲语,生活上的煎熬不断重复、把她困在当下。《黄金花》的故事是残忍,但她也自有一套对应生活的方式。电影风格上,一边是写实性较重的生活描写,刻划父母子三人之间关系,而另一边涉及女主角幻想的杀人计划,而后者更是电影的主线。

《黄金花》电影剧照

基层电影的“杀身之祸”

1990年代,香港电影圈出现过一系列以基层市民为背景的极端暴力色情电影,创作人似乎嫌低下层生活困苦还不够,这群社会边缘人总是要沾上杀身之祸。近年的几部电影也充满杀意,《蓝天白云》和《踏血寻梅》均是取材自真实凶案,广受欢迎的《一念无明》,主角也因精神失常杀人,《蓝》和《踏》在杀人的处理上强调残暴性,《踏血寻梅》更将肢解尸体过程浪漫化(从灯光和色调的运用上);《一念无明》反而模糊了事情发生经过,令观众无从得知主角下手是因愤怒而起,还是精神病发。

难免有人认为《黄金花》的杀人桥段及外遇情节,遮盖了女主角一家生活的困苦,“女朋友”的出现,激发了黄金花的冲动,但导演也多次强调杀人计划只停留于她脑海之中,因此《黄金花》这儿戏的杀人计划比起上述作品都更“吊诡”,变成了纯粹对女主角心理变化的描述,并没有真正实践计划。黄金花对外表现平静,师奶朋友再三对她说“无事的”或是“习惯了”、“明白的”,听在她耳边也异常刺耳,装扮出来的同情目光,表达单纯的善意,始终无法理解局中人的辛酸。

这位表面无风无浪的女性,内心怒火最终因老公的外遇而大爆发,导演陈大利令观众直视她的黑暗面。电影中最柔情(也甜蜜得绝不真实)的时刻,是女主角和儿子开始经营雪糕车生意,这些暴力和柔情的奇怪混杂,并不是无缘而降,而是源自于女主角在长期照顾自闭孩子压力下,产生的心理变化和期望。

香港电影圈出现过一系列以基层市民为背景的极端暴力色情电影,《踏血寻梅》便是其中之一。(电影剧照)

黄金花最终没有杀人,她开始了独自照顾孩子的日子,并以最有气度的方式回应“女朋友”的挑衅。就算杀人情节是投资者开拍的条件也好,在导演的诠释下,却变成另一种意思,因为一切只不过停留在想像,亦在情理之中,没有超出了角色实际可做的事;导演也无意间回应了同类型带着“关怀和同情”的基层电影,对“杀人”的荒谬性开了个玩笑。

以平常心看待精神病

黄金花毌须别人“同情”,她更需要获得“尊重”,和以平常心看待患精神病的儿子。毛舜筠的演绎能喜能悲,将角色复杂的心理变化表现出来,而高质素演员的确挽救平板的角色设定。激发观众的感性思绪与身份认同,亦是电影艺术在大众层面的手段,这是最具民粹的一面。唯有一部分以本土题材为主的电影(并非单纯指本土制作的电影,像《黄金花》,《五个小孩的校长》、《桃姐》等都是本土题材的合拍片),老是把手段变成目的,这就是为何往往拍摄边缘、弱势和底层社群时,都被归类为本土题材的原因,“本土”这字眼的背后逻辑,就像只是感动观众,和有引起共鸣。问题也不单是工业制度之下的拍摄,更是创作者会否错用了诠释的权力,反过来显得无知,甚至以傲慢的眼光来面对那些社群?绝非是抹杀近年来年轻电影导演们作出的努力,但对部分电影背后的意识形态问题有所保留,要真的做到关怀与理解是相当困难,放在现时任何一部关于基层的电影,也显得过于沉重。

《五个小孩的校长》是本土题材的合拍片。(电影剧照)

这是为何《黄金花》在叙事上相当保守。通俗也好,就算未做到话语权回到这些社群也好,导演在刻划黄金花这样的一个人物时,不只表现她进退两难的痛苦和悲情,更令她保持着自尊。反映创作者尝试唤起的不是我们的同情心,而是同理心。

但电影成也黄金花,败也黄金花,正因为电影集中于主角身上,令周边角色变得样板,好像上述多次提及的“女朋友”角色。值得一提的是,电影在处理自闭儿子上,反映出普通人对他们的“理解”,儿子的存在感看似薄弱,无法以语言沟通,父母一直不明了儿子行径,导演没有刻意解释这角色的行为,电影也无法让观众了解自闭者的世界。《黄金花》确实有不少值得商榷之处,但不失是一部勇于尝试的“失败”之作,在商业条件限制之下,尽可能贴近人物内心感受,也没有贩卖浅显的同情心,单是这一点已值得讨论,又何堪被指摘为“消费角色”和“卖弄低下层的悲情”?

相对过去那些面面俱圆,或者追求“政治正确”,甚至一面以写实包装、实为煽情的电影,至少我们看到陈大利对自闭家庭的理解和角度。他的第一部作品,就算被批评政治多不正确,已经比很多新导演踏前一步。

何阿岚自由身记者,编辑,寄屋港台中不同媒体写电影为业。不是Arashi迷

上文刊载自第109期《香港01》周报(2018年4月30日)《《黄金花》复仇师奶的美丽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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