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物.一】作为一个传奇 专访合肥摄影大师刘涛
两年前,刘涛受邀到德国开摄影展,那次是他生平第一次离开安徽合肥到国外去。他第一次感觉到一个国家是蓝色的,如此清澈、严谨、冷艳而宁静。然而那几天,他拍的不是老旧的汉堡火车站,就是在街头和古建筑间飞翔的鸽子。他看着鸽子们张开翅膀,从一端飞到另一端,浩浩瀚瀚的,当牠们静下来,在地上啄着谷碎的模样,却又令他想起合肥老百姓的生活,一样的寻常。文:黄雅婷 图:受访者提供 鸣谢:ATUM Images
当时会说国语的导游说要带刘涛去逛景点,他谢绝了,只待在汉堡的火车站里。他在车站一间小报摊中花掉大量旅费,买来啤酒和香烟,塞满身后的背包。
德国的啤酒比水便宜,是个醉都,站在路旁喝啤酒的人可多了,他说。人们从早上开始醉,到了晚上已经醺了,连火车站里的乞丐亦如是。这个国家令他分外的投入,起初他只想在火车安静地看人的交集,到后来他掏出酒和烟分予火车站里遇见的难民和乞丐,用着手机的翻译功能一句接一句地跟他们谈天。那天午夜,他甚至带了几个疲惫的难民回去他住的旅馆,旅馆的员工拦着他们,最后一行人只好到一间土耳其烤肉店吃肉,直到天明。
他回到老家合肥,白天从超市买了两罐啤酒,站在超市的门口喝了起来。一个熟人经过,皱着眉头问他:“老兄,你这是怎样呢?是不是不开心了,白天就开始灌了。”刘涛笑了,他忘了中国是红色,合肥是夜里街灯的橘,每次拍照,刘涛回去都要吃力地把相片重新调色,好让合肥看起来不那么的橘。
一个传奇的开端
现在,刘涛算是略有名声的摄影师了。说起来,他的成名故事符合了中国人喜欢的传奇性:非专业、非学院派、非常接地气,一个出身二线城市,抄水表的人,从未出国却与生俱来有了国际化的艺术感、一个野生的摄影大师——面对网上的标签,刘涛摇摇头,不,不只是这样的,中专广告科毕业后,他认为自己至少会画一点画,打算向动画广告发展,却在整个合肥找不到符合他的广告公司,家人后来安排他到上海当兵,说只要当两年兵,就会有人帮忙在家乡找一份铁饭碗一样的工作,他到了上海,那时的刘涛没有想法,不会拍照,一心只想找一份父母满意的工作。
“在合肥,你不能说孝顺这个东西是不好的。我后来才想,父母的意见其实不用全听的,听了你只会变成了他们,重复他们的生活和人生。我对父母好,我不能一味听他们的话。”刘涛的父母是中国下岗潮的工人,在家乡自谋事业,父亲是保安,母亲在医院里面当送饭菜的,他们没能寄望唯一的儿子能干出什么大事,只希望他到公营机构去工作,一生平稳,生儿育女,薪水足以维生,剩下来的勉强储蓄。
他们于是常对刘涛说,一生不出门是贵人,是大福之人,顶好的,少操劳,是最好的事。但刘涛后来还是得到上海当兵去,一次被派到了派出所,一次去了监狱,都在门口站岗。
站岗兵
当兵的日子,刘涛对自己说,趁年轻时吃点苦其实算不了什么,心里却糊糊涂涂,一心只觉得年轻吃苦错不了,却不知吃苦为的是什么,倒是后来一个学历很高的朋友给他写信,信里喜气洋洋,尤其那一句:“你去当兵是怀有国家之志啊!”叫刘涛读完了信,满满的荣誉感,终于知道吃苦的意义了,连站岗时心里都在暗暗唱着歌,那两年才有了快乐的氛围。
当兵的生活也没有一个人伤春悲秋的空闲,他每天都被吩咐跑五公里,加上各种的操练,让这年轻人觉得站岗的两个小时不单不无聊,反而特别有意思,特别的舒服。
“直到一天,我听说晚上会有狮子座流星雨,便一个人从早到晚站在大门口上等,等了一整晚,连流星的尾巴都没看见,反而看着漆黑的天空,突然决定要回去合肥去了,不能多待两年了。当时很多同伴都想在上海留下来,我却不想再在这当四年、五年的站岗兵。”刘涛说道,真是时光久远的事了,现在他留着一个光头,浓眉像刀一样悬在眼睛上面,眼底下是笔直的鼻梁,典型北方人的相貌,而他的妻子和女儿小米坐在旁边,吃着早餐,边看着爸爸和记者侃侃而谈。现在的刘涛已不是那个20多岁的小兵哥了,小米跟刘涛说,爸爸和妈妈,她还是最喜欢爸爸。刘涛问为什么,小米说,因为爸爸会拍照。
“爸爸和妈妈,我更喜欢爸爸。爸爸会拍照啊。”
抄水表工人
自上海的监狱当兵回来,他到过佐丹奴当售货员,又做过肯德基的外送员,最后终于找到人脉当上了合肥自来水公司的厂员。第一天报到去了巢湖旁边一间偏僻的自来水工厂,与他一同报到的年轻人笑着说:“这里风景真好。”刘涛却觉得自己转一圈,还是回到了上海的监狱——厂里20多名工人全是老人,各自一副等着退休的样子,就只有他们两个后生,每天从市区坐车到水源口取一下水样,再验一下水质,看一下电路,跟从前在监狱门口站岗的生活没有两样。那时,人生特别的孤寂,在外面抄水表的日子,跟从小长大的朋友益发疏离,他们各自忙着应酬,明明从前大家都是喜欢打篮球和画画的人,后来全部人都去了当电梯业务,或者银行和销售房产。刘涛的工作与之相比却很坦诚,他看的不是金额而是水表,水表坦诚,一分不差。
那时的他,觉得友情不牢靠,现在才知道是社会的压缩。当时,他在街边弯着腰抄水表,常有孩子来凑热闹,大人总在他身边直接教训小孩,“你不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就跟他一样干这种工作。”
他花了3,000多元买了日本摄影大师森山大道也用的相机,天天带着,把相机挽在手上,开始了街拍创作,起初拍一些水管,拍街上的野猫,建立了一点想法,想找人倾诉。可是一次在街上被人碰了一下,只剩下挽带,相机被偷了。“当下觉得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了。”刘涛回忆道。很快他又买了另一台相机,这次他把摄影当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工作又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善变的三孝口
刘涛拍照的时候喜欢听纯音乐,最近却在听日剧《金色梦乡》的主题曲,Beatles的《Golden Slumber》:“有一条回家的路,有一条回家的路,亲爱的好好睡吧不要哭,我会为你唱一首安睡曲”——他把整段歌词记下来,偶尔唱两句,如此重重复复地唱着一首歌,逛同一条街,并每天拍摄街上遇见的人物和风景。
为了拍猫咪跳进窗框上的相片,他有时会在街上蹲两小时。也曾因为拍摄一个流浪汉被追赶责骂。然而,他最喜欢的背景还是三孝口,以前到了三孝口,再往外走就是农村,它是合肥的城市和农村的界线,可是近十年随着商业发展,加上地铁通车,三孝口已经不再是那条分明的界线了,小时候的大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周围的大建设。
三孝口很善变,合肥人却都依旧,刘涛说。他在合肥长大,从前公车坐五个站,再往前走就是农地了,现在合肥变太多了,而合肥人的感觉呢,却没有随着时代在变,跟从前差不多,大大咧咧的,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特别近,思想比较封闭。
“近年房价涨很快,人就烦躁一点,压力倒不太大,可是高学历的、比较有能力的人都离开合肥,不会回来了。”
上文节录自第107期《香港01》周报(2018年4月16日)《从德国回来,他给土狗买狗粮——合肥野生摄影大师刘涛》。
刘涛的故事还未完,请看下一集,成名的故事:【中国人物.二】厂里拴住的土狗就像我 合肥摄影师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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