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港摄记花七年拍摄露宿者 高仲明感情投射、放逐自我

撰文: 苏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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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摄影师高仲明在“光影作坊”举行《放逐》摄影展览,从他拍摄的露宿者系列中,拣选了其中三位:雄叔、阿Sing及犀利哥的照片展出。
露宿者系列是高仲明的一个长期拍摄计划,以年为单位,拍摄露宿的生活。大众对于露宿者通常有着不好的印象,觉得肮脏、吸毒、难以沟通,“他们各自有不同的原因,但造成了他们选择放逐自己”。
高仲明因为生活上的压力,将拍摄露宿者视为一个喘息的空间,踏足愈深,也是另一种的自我放逐。
摄影:高仲明(受访者提供),周颖瑶、苏炜然(访问部分)
撰文:苏炜然

在后巷之中找树窿

2014年,高仲明因工作去到旺角联运街后面的“屎忽行”,在那里认识了雄叔。露宿者活在社会边缘,突显城巿阴暗面,对于纪实摄影师来说甚具吸引力,高仲明自此开始拍摄露宿者。那时候高仲明因工作压力、家庭压力,有意无意将这条后巷视为情绪的避风塘,跟雄叔谈话、用相机拍摄后巷生活,成为了他的“救赎”。

后来雄叔过身,高仲明为帮他处理后事,找到他的前妻及3位子女。雄叔过去吸毒、烂滚、烂赌,绝不是好丈夫、好爸爸,终于与妻儿决裂,被妻儿憎恨;然而雄叔的子女从高仲明拍摄的照片中,重新认识雄叔,并对高仲明说:“我原谅他了。”

然而雄叔的离去,却令高仲明崩溃:“其实不关他(雄叔)事。我自己情绪不好,可能我把他当做树窿(倾诉对象),我失去了树窿于是便崩溃。”高仲明得了躁郁症,情绪大起大落,每日需要进食数十粒精神科药物去控制。

(苏炜然摄)

感情投射在露宿者身上

高仲明之后又拍摄了几位露宿者,阿Sing是其中拍摄时间最长的一位,前后超过了3年。“那时是我情绪病最差最差的时候。我经常找他,我亦经常幻想自己会变成他一样。所以我好想帮助他。”高仲明坦言自己可能出于私心:“我幻想会变成他,如果他变好的话,等于我也能够变好。”

阿Sing染有毒瘾,高仲明劝他戒毒,回家乡尼泊尔寻找亲人。另一方向,高仲明因情绪问题酗酒,阿Sing反而叫他戒酒。每一次阿Sing吸毒,高仲明总想靠近拍摄不同角度,阿Sing劝他不要走太近,指吸入毒品对高仲明身体有害。“他懂得关心我。我代入了他,完全投入了他的世界。”高仲明说。

(周颖瑶摄)

阿Sing戒毒后过新生活 不想再见面

拍摄期间阿Sing先后两次因吸毒被判入戒毒所,高仲明一直给予支援,到阿Sing第二次离开戒毒所,高仲明近乎神经质地找社工、找NGO,要防止阿Sing重投毒海。“进入戒毒所是一定可以戒断毒瘾,因为那里是完全(跟毒品)隔绝。但离开戒毒所之后,很容易再次接触。有了第一次经验,我知道短时间内绝不可以让他回到街上,不可以再见那些人(让阿Sing接触毒品的人)。”终于找了到一个尼泊尔NGO协助,阿Sing展开了新生活。

到2019年圣诞节,高仲明忽发奇想,想找久未见面的阿Sing叙旧,却被拒绝了。社工传达,原来阿Sing觉得人生中最坏的时间都是与高仲明一起度过,不想见面,不想再想起旧事。高仲明当时又悲又怒,几乎哭了出来:“我这么帮你,你却这样对我?”他从油麻地信步走到尖沙咀,过程中想通了:阿Sing未能完全放低旧生活,害怕面对是人之常情。到将来他真正放低了,再一起畅饮谈天也不迟。

(苏炜然摄)

消失了的惨白世界

除了展览中的3位,高仲明也拍摄过其他露宿者,包括越南船民光哥。“我当时病到最癫的地步,为甚么我会把相片拍到如此光猛惨白?是因为我以为自己真的见到这样的景象。我完全把他当做树窿,我也幻想自己会变成他一样。我康复之后不敢见他,完全不再理会他的死活。”高仲明就像阿Sing不想见他一样,不想见光哥,不想再受情绪病困扰,也因此觉得自己对光哥有所亏欠。

直到有其他人想访问光哥,找他搭路,高仲明才不得不再次回到光哥居住的天台。后来高仲明协助光哥“上楼”,“为他付出少少,作为一点补偿似的。”然而光哥上楼一个星期便回到天台,高仲明再次到天台找光哥询问原因,光哥回答说不习惯,还叫高仲明不用再帮他,称会一直在天台居住。“我松了一口气。”高仲明说:“我不敢?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想,不想在展览中包含光哥的照片。”

越南船民光哥。(高仲明摄)

心态转变却受隔阂所阻

展览中最后一位露宿者是犀利哥,拍摄时高仲明的躁郁症已康复,“再没有要找树窿的感觉。”拍摄动机更多是由于高仲明对露宿者变得熟悉,有一种想要记录他们,展示他们真实状况的“责任感”。然而心态的转变也影响了照片,“同样拍摄很久,也有约3年,但最初2年拍得并不好。我不敢再用以前的拍摄方法,我和他(犀利哥)隔着距离,不似跟雄叔、阿Sing那样密切。我们之间有些隔阂,他也感受到。”

有一日,高仲明接到电话,却是医院告知犀利哥因病入院,并发现了末期癌症,他在联络人一栏填上了高仲明的名字和电话。“我好惊,我好害怕拍摄期间他像雄叔一样病逝,会令我大受打击,再次引爆情绪,那个状态太辛苦了。”但高仲明终究还是赶到医院,也提出暂停拍摄,口里说避免妨碍犀利哥治疗,心底也是害怕旧事重演,引爆自己的情绪病。犀利哥却认为不好,希望高仲明继续拍摄,甚至想一直拍到自己死为止。犀利哥意志坚决,高仲明也答应继续拍摄。

(周颖瑶摄)

摄者与被摄者 也是人与人相处

经过这件事,高仲明和犀利哥的关系却拉近了。犀利哥开始向高仲明透露心事,出院后更邀请高仲明陪他到香港仔散步。“他露宿之前住在香港仔,现在家人仍住在香港仔。他从来没有回去,虽然他口里说不怕回去、不怕再次见到家人,但真心不怕的话,又怎会二十几年从不踏足?他想我陪他回到一直不敢去的地方,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真正成为了朋友。”

此后高仲明自觉拍摄的照片亦愈来愈好。“Long-term projects(长期拍摄计划)就是这般乞人憎。你要不把整个人情绪投入其中,就是拖长时间慢慢建立关系,才会见到他(被摄者)的真实一面,相片才会好看。”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不同性格会展露出不同的细节。我觉得这些细节令照片变得丰富,能够令受众知道这个人或事,有更清楚的理解。当然这(拍摄这些细节)令我更花时间更花心力,但我又觉得好玩,我愿意去做。”

露宿者与拍摄者的自我放逐

展览的名称叫做《放逐》,是高仲明之妻想出来的,高仲明觉得十分适合。每一位露宿者背后的故事各不相同,可能是吸毒、欠债、又或者纯粹自己想要这样过活,那是一种自我放逐,脱离了大众所理解的“正常生活”。而高仲明作为拍摄者,受情绪影响走进去露宿者的世界,将自己投射在被摄者身上,当时的状态,也是另一种的自我放逐。

“拍摄雄叔和阿Sing的时候,我投入了很强烈的情绪,他们又传达出他们的情绪,互相撞击。所以我自己觉得他们的照片比较好看。犀利哥的照片则理性得多,当时我个人清醒得多。”三位露宿者的照片,反映出高仲明的心路历程。他在这些年来遇上了不同的人,跟他们相处,有陷于低潮的日子,有软弱的时候,有感动的瞬间,“各方面都变得更成熟。无论是对于我自己,还是对于摄影。”

(周颖瑶摄)

离开舒适区 还原现实场景布置展览

这一次展览分为三个部分,高仲明仿照雄叔、阿Sing及犀利哥的生活环境搭建装置,利用电视机或投映机播放照片。“我想还原现场,让人看到他们的真实情况、住宿环境。”

雄叔住在纸皮和木板搭成的小屋,高仲明就走到深水埗搜集物资,搭出小屋作为展览装置,里面放着电视机播放照片。“你要垫着纸皮坐在地上观看。我觉得大众经常以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去观看他们(露宿者),我希望观众参观时要配合他们的位置(处于相同高度)。”小屋旁边也摆放着雄叔生前会用到的清洁用品,“他(雄叔)在生时,他的后巷很干净。反而是我很不整洁,很邋遢。”

(苏炜然摄)

阿Sing以前住在蚊帐里,高仲明也找来蚊帐,用卡板垫高,说可以减少蛇虫鼠蚁;天花悬挂着投映机,将照片投映在发黄的床褥上。“你要走过来,行到好近。好多人,或者大部分人都好怕他们(露宿者),觉得肮脏,怀疑会有木蚤等等。但你要观看我这个展览,一定要走到好近。”床褥上摆放着VCD和色情刊物(道具),是阿Sing捡垃圾时捡回来消遣用的,地上则有几捆电线“他(阿Sing)捡电器和电线,里面铜线值钱。这样一捆,够他一日的毒品钱。他吸得很‘节俭’。”

至于犀利哥的照片,则利用折台上电视机播放,台面还有一盘国际象棋、老花眼镜和咖啡。“他很好,再穷也不会问我借。只有一次,他说想继续看书、看电话,想看得清楚却没有眼镜。于是我便送了一副给他。他棋艺很好,又喜欢饮咖啡和看电影,这些事情并非如某高官所言,只有中产才能享受。”访谈期间,布展同事出门抽烟,高仲明连忙捧着作为装置布置之一的烟灰缸追上去,说:“帮我弄点烟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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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建雄叔的小屋时我很开心,因为我和雄叔的感情真的很深。我是个老套的人,以前没有想过这样布置,原来我也可以做到不一样的事情。”高仲明说:“我想用露宿者系列,成为人生,或者摄影上的一个小总结。”他未来将会转换新的环境,作出新的发展。

后记:

高仲明 与 Eugene Smith
撰文:周颖瑶

高仲明当然不是Eugene Smith,笔者相信高先生也不会觉得自己可以与Eugene Smith相比;只是当笔者早前观看以Eugene Smith拍摄水俣市经历作为蓝图的电影《毒水曝光(Minamata)》时,不时会想起高仲明。

Eugene Smith以曾为《LIFE》杂志拍摄了多个充满人文关怀而震撼人心的图片故事闻名,电影开头亦没有逃避Eugene Smith自拍摄二战后的后遗:酗酒、失眠、噩梦连连,在遇上水俣病这课题前久久未能再出远门拍摄。明显地,那一刻的Eugene Smith情绪不会是好,毕竟他经历过的是难以言清的残酷,从生活上的,从事业路上的。也许每一位花时间跟进一件事或是一个人物故事的传媒工作者,总因人世间的各种悲苦,免不了碰上一刻甚至一段时间的沮丧期,摄影记者当然也不例外。

笔者第一次读到雄叔的故事,已经是在雄叔身后,当时高仲明为雄叔拍摄的图片故事得到了《前线‧焦点2015》图片故事组的冠军,故事拍摄到最后是雄叔的离世,由高仲明发现、召黑车、找着雄叔的家人办后事,为被访者送终究竟是什么样的失落?实在难以想像。那是笔者在书本读到著名相片《饥饿的苏丹》的故事以后,又一次触动了有关“距离感”的反思。

摄影师也是人,介入不介入被摄者处境的讨论总是长青,笔者总觉得高仲明并没有想太多,在拍摄者以外他就也是个人,或者是个太忘我的人--不是Ecstasy,是losing self。当Robert Capa 在说 “if your pictures aren’t good enough, you’re not close enough” 的时候,高仲明甚至与他的被摄者成为了如此的伙伴,亲近如斯,却也因生活的不如意与眼前的苦涩夹击,他在某个时候不见了些东西。

缘份使然,在高仲明口中说起他最低潮的时间,笔者有幸与他共事过,直到他决定要转换他的生活重心。都是从事影像的人,多少从他的作品看得出他情绪的起落,所以能够看到他拍摄犀利哥的作品时,虽然那并非轻松愉快的故事,犀利哥也是厄运重重的,但看得到画面对比从前添了一丝丝的豁达,或是成熟,如果豁达是一种成熟。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能够消化多一点,想也是会健康一点吧。

结果,笔者撰此后记的进度不是太顺畅,想必是距离感作祟--高仲明多年来拍摄的无家者系列,当然是本地记录贫苦相当重要的作品;作为前同事及认识多年的行业后辈,他作为人与摄影师的转变,也是让人在乎的一个故事。放逐以后,来到此里程碑,祝愿他的无家者摄影企划能更宏大地发展下去,新生活一切顺利。

(苏炜然摄)

高仲明个展《放逐》展览详情:

日期:2021年5月8日至5月30日
时间:上午11时至下午1时;下午2时至6时(逢星期一及公众假期休息)
地点:光影作坊|石硖尾白田街30号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二楼二室
预约参观:https://form.jotform.com/211150388972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