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休团专访 ‧ 石璐篇】子健朋克到受不了,词都绝了
“一代人终将老去 但总有人正年轻”──刺猬暂别专辑的终曲末句。刺猬,北京摇滚新浪潮代表,你对他们总有几幕印象──可能是〈白日梦蓝〉、《Sun Fun Gun》、或者主脑子健与鼓手阿童木的身影。噪音、迷幻、庞克、摇滚都涉猎过,四年酝酿出新专辑《生之向往》,以“生”作告别礼。图片提供:刺猬
与刺猬鼓手石璐(阿童木)聊的长长wechat通话中,印象最深刻是她直率说道,如今已对结他失真、朋克、或噪音丧失兴趣了,相反,“子健越来越摇滚乐,越来越朋克。”种种她描述的矛盾,像呼应制作人李青(Carsick Cars)所撰文案中,对《生之向往》的形容 ── “时间与生命的相对论”。
“生之向往”四字,对于刺猬三人,有截然不同的意义。四年前后,石璐成为母亲,她当下的“生之向往”,是两岁的新生命,至于子健,“他向往的应该是,希望生活有新的改变。”
石璐说话语带温柔,完全是专辑〈勐巴拉纳西〉一曲中,祝福女儿“在幻妙的时间里有望喜和奇遇”的慈祥妈妈。唱片中另一端精神面貌,是暴噪、厌世、期盼、唏嘘,子健依旧谱写矛盾复杂的赤子特质,置入在大片的 grunge 、 punk 段落、或具有中国式流行摇滚色彩的旋律中。
“新的声音、新的变化”,石璐如此形容乐队的生之向往。纵然乐队即将休团,迎来与生相对的死。
00年代中期,火热的北京摇滚场景,刺猬横空出世。06至11年高产地发表五张专辑,把他们领到中国摇滚乐的舞台核心。当代音乐青年的记忆中,多少埋藏了与刺猬相关的印象,例如金曲〈白日梦蓝〉前奏的结他solo、《Sun Fun Gun》鲜明的红墙封面、或“阿童木”人如其名的机关式鼓击。
产量多之余,刺猬更是以多元曲风见称。成立首年的《Happy Idle Kid》,活脱脱是Nirvana的倒模。但乐队很快在国摇的基础上,涉猎朋克、noise-pop、噪音、迷幻领域,直至2014年《幻象波普星》终止对噪音结他、失真效果的偏好,用更多合成器,玩起dream-pop,而这也是子健和石璐分手后的一张专辑,像预示二人音乐及生命观将愈走愈远。
曲风多变,歌词上子健却一如既往的私人、真实。要充分理解刺猬,得先探明子健的赤子之心,八张专辑,细细剖开,每一瓣都是他于青春各期,触碰现实、理想、社会、感情、天堂、深渊的切割面。
石璐和何一帆,虽是刺猬三角中不可或缺的两支擎柱,但子健毫无保留把自己诉诸于音乐的重量,令我和石璐的谈话无可避免地充斥著“子健”。反正平常话锋狠辣、充满梭角的子健,已俨如乐队的发言人,倒不如先从其亲密战友石璐的口中,发掘我们未必见过的刺猬面貌。
相比早期专辑相对贯彻的曲风,专玩 grunge 的、迷幻的、 dream-pop 的,这张的曲风跨度相当大,你的民族风dream-pop,大摇滚乐的曲子,亦及子健再次宣示了, punk、grunge、噪音才是他的本源。
近年子健越来越摇滚乐,越来越朋克了。专辑里甚么〈杀死摇滚明星〉、〈罂粟〉、〈二十一世纪,当我们还年轻〉,虽然我都不是特别喜欢。我还是喜欢合成器,这张的合成器部份都是我加的。
其实以往的曲风那么鲜明,通常是不是有谁来主导?
子健的思维一直是立体、动向的时间轴,他其实可能曲风方面没有多想,只是把每一张的概念,让它贯穿起来。这张都是刺猬玩过的东西,只不过词写得更有意思,更有共鸣,也有一些流行度。具体你要问他,我说不漂亮。他有特别强大的思维体系。
四年前后,你的音乐喜好有甚么转变?
现在不特别喜欢特别 punk 的东西了。可能因为大家从小的生活环境、经历不太一样,我喜欢不太有压力、美好、有暇想的东西,像专辑中我更喜欢的是〈盼暖春来〉、〈生之响往〉、〈梦游一生〉、〈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下称〈火车〉)这种,有合成器的。其实最根本的一点是,我就是不喜欢结他失真。
不喜欢噪音了?
对,那些 fuzz 、 overdrive 的结他效果。
但刺猬可是有过全盛的噪音时期呢。
以前喜欢啊,以前年轻嘛,以前噪啊。现在我更喜欢跳舞 disco 、 new wave 。
谈谈新专辑中你贡献的〈勐巴拉纳西〉吧,是你首支词曲包办的作品,相当流行的音色,后面还加插了一段 rap 词,歌曲是怎样创作出来的?
当时我跟六个月的孩子、全家人,在西双版纳(云南省的自治州,傣语为勐巴拉纳西)过春节。你想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与乐队的事了,就是一个奶妈的状态,开始觉得心里痒痒,觉得不行,我得干点甚么,不然我太难受了,然后就开始学习 Ableton live ,随便按了几个和弦,觉得不错,在特别不甘心的状态创作了这首歌。
勐巴拉纳西受傣族文化影响,我想创作出那种感觉的东西。可是想创作,但又不得不带孩子,那怎办呢?我觉得从她的眼神应该能找到一些东西,我跟她的亲密关系,让我特别受启发。
后来我给子健听,想加点结他,他当时特别认真,在排练室听了一百多遍,他说这个东西太女孩儿(卷舌),太精细了,我没法加任何东西。于是我们改成乐队版,变成稍为大哥儿的版本。
这跟别的曲目反差蛮大的,因为别的例如〈Opium〉、〈Kill Rock Star〉,都有子健很明显的少年愁绪、厌世态度,是从前一直延续至今的。
对,你观察得挺仔细,〈Kill Rock Star〉是献给电影《梦之安魂曲》(又译《迷上瘾》)。而且你会发现这张的词变多了。
新专辑的歌词是刺猬写过最讲究的。〈二十一世纪〉、〈火车〉、〈盼暖春来〉,子健都像古代诗人上身了。
子健新创作中,变化特别大的是他写的中文词。你会觉得“欸,没有人这样说过”,但看一下又觉得挺有诗意,再看就觉得其实你也懂,就这种感觉。据说他自己语文特别不好,但实际上我觉得他诗词赋的功底很强,可能小时候不好,但在未来的20年到现在,就被激发出来了。
而且段落间歌词都不重复了。
可能是他思维爆炸了,他话也变多了,愈来愈像他妈妈,特别唠叨那种。
〈火车〉最后一句歌词真的很棒,面对青春渐逝的坦然,整篇读起来是很真诚的人生感吾。
“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其实就是说自己已经老了,他觉得年轻人的生命力很强,他也不是讨论青春,而是看到别人还欣欣向荣,就感到有希望。
其实〈火车〉我跟李青听子健在录音棚里唱,一边看歌词,心里特别难受。甚么“黑色的不是夜晚 是漫长的孤单”陈述的全是事实,全都是自己内心。我们心里太难受了,但你还是想听。
“我那些残梦 灵异九霄徒忙漫奋斗 满目沧愁在滑翔之后 完美坠落在四维宇宙 眩目遨游
摇旗呐喊的热情 携光阴渐远去人世间悲喜烂剧 昼夜轮播不停纷飞的滥情男女 情仇爱恨别离一代人终将老去 但总有人正年轻”
──〈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
谈到他反映内心的歌词,可以分享一下子健这几年的状态吗?
在我怀孕不在乐队的时间,我承认他的状态、身体也不是特别好,他是特别重视女友的人。跟我完了以后,虽然也太早了,他已经比较难受,2013年又有了女友,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姑娘,那年她也跟我们去了香港,现在我俩仍是好友。不同于我特别大咧咧,那女孩特别理解、包容他,可是生活的种种矛盾又让他们必须得分开。然后就是单身很长的状态,喝酒甚么的,导致他整个人比较垮。他写的孤独、痛苦,以至他希望有改变,〈盼暖春来〉中“只盼来年春暖花开时 我真能有改变”,我觉得说的还是他自己。
另外,〈火车〉有句“世守恒今倍还”,他之前编的是,“世守恒今倍还,只因逐流心不甘”,因为随波逐流我不甘心这样,听了也特难受的。还有甚么“分阅中恋”(〈盼暖春来〉),词都绝了你知道吗?我还特地问他是甚么意思──分开审阅,事情必须分开看,书看一页,再翻下一页,中间就必须中止关系,必须分开看。反正他自己编了一些词,有形象的东西在里面,比如恋爱关系必须中断,是特别隐晦的东西。
非常隐晦,但又有很浓烈的感情......即使刺猬休团,子健不得不继续创作吧?
是,他想说的事更多了。他现在身体调整得挺好的,也发福了,但因为觉得自己不能不好看,于是健身又找了工作。其实子健是特别矛盾的矛盾体。他自己化解不了,包括他跟我之间的矛盾也化解不了,所以他只能写在歌里,哈哈。
你们创作上的矛盾状态,是如何影响刺猬的音乐?
创作上还好,我们的矛盾不是创作的矛盾,创作的矛盾是大矛盾,但我们的矛盾是小矛盾,不值一提的那种,但又属于他个人的习惯,无法解决。如果是创作的矛盾,就不会分手后还继续工作。往好的地方想一想,这人自身就是一个矛盾体,让他自己调整,leave him alone,哈哈。
用一句短话来形容,刺猬的生之向往是甚么?
对我来说,是新的生命,我的孩子诞生了。对子健来说,是他希望生活有新的改变。对乐队来说,是有新的声音、新的变化。
那如果是刚才一直没谈到的贝斯手呢?
贝斯手是一个特别贝斯手的人,就是特别低调,如果我跟子健有矛盾了,我就会跟贝斯手说。他平时不说话,但一说就是四两拨千斤那种话。
他最近研究心理学,分析子健是一个向往孤独,但还说自己孤独的人。他的孤独不是因为别人排斥他,是他有意的排斥别人,把自己放在孤独的位置,但他又难受,又不想要这个孤独,所以他是一个矛盾体,也不是会因为环境改变而审时度势的人。例如一次我们吃火锅,他用手抓蒜泥,我就急了,其实贝斯手也惊了,他就说,你看子健是能拿手抓蒜泥的一个人,还有甚么事做不出来呢?他根本就不管谁在看、是不是时候,他是一个原始的状态。在生活方面特别朋克的一个人,朋克到受不了。他自己也说,洗澡这回事我已经戒了。
记得曾看过一篇2014年的访谈,子健说“看见‘青春’两个字都觉得厌烦”。这张从〈二十一世纪,当我们还年轻〉起首,到〈火车〉作终点,中间穿插理想和现实的种种拉扯,整张看来,你认为还是与青春、成长有关吗?
我觉得他可能不想说了,但这张专辑叫《生之向往》嘛,生命要有一定的希望、期待。“我还想继续年轻、我希望我能变好”,是这样的意思。他的内心其实想的还是这些东西,这几年经历了一些痛苦、孤独、绝望、自作自受(笑),但他都挣扎著活过来了,还是感叹年轻,生命的美好,他还是逃不过这些东西。
例如写〈我们是动物〉也是因为这,之前《中国有嘻哈》,他能感觉到 hip hop 的流行,他也看,他也追,其实他也喜欢。但他又不明白为甚么会那么火,里面有他认可的人,但特别流行的说唱他就不明白为何会火,但甚么 Tizzy T 他还挺喜欢的。可能他觉得摇滚乐的根基更坚固,嘻哈很多都是形式上的东西,比较肤浅,小孩听到就会觉得自己好酷。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吧。
这首的简介明言“摇滚乐diss嘻哈”,旋律有点土摇味,歌词却像用嘻哈的语言,装莫名奇妙的语调,而且最后你点睛的一句让我非常认同。
“Most of the males are nothing but a bunch of wild animals FUCK!”是他写完让我唱的,这个人不但特别懂女人,也特别懂男人,站在女人的角度骂男人还挺到位的。我们没有黑人音乐的底子,所以他必须以摇滚的方式去表达,但唱又是说唱的东西,其实也不是那么正宗,而且他说得比较隐晦。
专辑的制作人是 Carsick Cars 的李青,和她合作怎么样?
李青给了特别好的意见,她听的歌多,也会客观地站在乐手的角度上、特别懂刺猬的角度上提议,又没有打破刺猬主导和DIY的形式。而且她懂结他、懂bass,也懂鼓,录音时在设备上有很多的选择给我们。
最后,有没有一个属于刺猬、所谓的“音乐秘密”可以分享?
鼓特别厚重,贝斯会走旋律,稳固的根基咬得特别死,所以结他怎飘都可以。我觉得“秘密”就是三角,三个人。巡演前想过要不要加键盘手进来,因为录音时合成器成份很多。香港这场键盘手是大波浪(石璐有份的另一团)主唱,他说他可以弹,但不上台,要在调音台弹,“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加进刺猬,加了谁都很奇怪,即使有别人在台上出现,也肯定只是乐手而已。”
子健也说没有二型(结他)可以跟他配,无论弹法或演奏方式也是,只能他一个结他,所以秘诀就是三角,没有其他人能进来。其实子健是存在很大沟通障碍的人,不会做特别大的努力去沟通,我觉得他找不到其他比我们更符合他条件、又没有冲突的人了。
据说这可能是刺猬最后一张专辑嘛,是真的吗?未来你们有甚么计划?
我的想法是这次巡演我走走看,还未决定下来,但每次巡演中都会产生不必要的矛盾,一时我会觉得这团就算了吧。其实不一定是最后一张,但起码得集体休整一下。因为怎么说,我的生活一切都ok,但情绪上总是会受子健影响,我不想让这种情绪干扰我,和小孩。比较健康的方式就是先保持一下距离吧。
(待续)
《刺猬 - 生之响往巡演 - 香港站》日期:6月16日(六)时间:20:00-23:00演出地点:TT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