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纸上撒“野” 梳理香港自然书写的“开垦”历程

撰文: 陈奉京 何阿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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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诗人余光中写于1980年的散文《牛蛙记》,写他在港生活时居住的一带蛙声遍地:“每到夜里,谷底乱蛙齐噪,那一片野籁袭人而来,可以想见在水浒草间,无数墨绿而黏滑的乡土歌手,正摇其长舌……”读来惊觉多年前的沙田也如此贴近自然,城市发展早已将此地变成购物中心,人口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石屎地上早已容不下牛蛙,汽车和火车声掩盖生物鸣叫。迟来出生的人应该没有想到,30年前由老诗人写下的生活体验,填补了一段我们从不能在历史书上所看的生活状况,也只能从文字中领略个中滋味。摄影:钟伟德 插图:加菲

吴煦斌短篇小说集《牛》,其中一篇为《牛》,从在解剖实验室看到牛写起。(插图:加菲)

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多长的时间,文字的魅力直达心灵,作家对自然的书写跃然纸上。广义的“自然写作”,以文学语言来呈现和诠释对自然的观察和发现,而写作种类和形式可以包括游记、历史、地理、测量、艺术和人类学等元素。

发现“隐藏版的香港”

香港的自然书写,首先要数到两位英国人——香乐思(G. A. C. Herklots,著有《香港的鸟类:野外观察手册》、《野外香港》)和亥乌德(G. S.P. Heywood,著有《香港漫游》),两人从1930年代至1950年代的“风物书写”详述了香港早年的自然风貌,后有南来作家叶灵凤也在其《香港方物志》中爬梳了二人的文献,并发掘出香港不少鸟兽虫鱼和若干掌故风俗,以散文形式讲述自然科学和民俗学知识。1970年代,郊游行山成了不少年轻人喜爱的活动,更组成行山社,而文人笔下的自然风貌,除了掌故和资讯外,有更多个人游踪体验,也斯、叶辉等本地作家的《城巿笔记》和《瓮中树》,为香港的地景作出观察和书写,而吴煦斌的《牛》更是作家从丛林与荒野中寻找故事题材。

大自然与我们这么远、那么近,当下的行山热、周日农耕,以至城乡共存的议题,正是城市化生活的反动与回归。平日,我们如白蚁般生活,看似能自给自足,但工作占据了生活的全部,难得假期,自是要偏离一下日常的轨道。香港虽是弹丸之地,但接近75%都是绿化地带,亲近大自然并不难,狭窄与否本不在乎所写的地方,更在乎执笔者的眼界和修为。台湾作家刘克襄的《四分之三的香港》有这么一句:“因为行山穿村,我幸运地邂逅了隐藏版的香港,一个比购物和美食更独特、更有魅力的香港。”

西方工业革命后,物质大为丰富,引发部分作家回归自然、书写自然,可说是西方近代书写自然的开端。(插图:加菲)
庄棣华是香港鱼类学及博物学家,学术著作主要研究鱼类分类、进化及地理分布等,亦有不少科普著作关于博物学与自然写作。
刘克襄是台湾以自然写作知名的作家,其著作《虎地猫》以猫为描写对象。(插图:加菲)

不为人类服务的自然

“简单地说,自然写作就是反对自然为人类服务的自大思想,人类必须理解自然,及与其互动共存。”鱼类学及博物学家庄棣华指,自然写作者先着迷于他所关注的主题,而描写不能违反现实。“不可以作任何加工,在任何细节上贴近植物或动物的生活,哪管多么微细的行为,就好像小说家创作的人物,连对白、行为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相对科学家冷冰冰的研究文章,作者又要极其感性地触动读者,对自然界环境能有多一点想像。”

他以法国著名博物学和昆虫学家尚亨利法布尔(Jean-Henri Casimir Fabre)在百多年前完成的著作《昆虫记》为例,作者以细致的观察和文学造诣,反映了一个多姿多采的昆虫世界—在其笔下,昆虫训练天资来面对残酷的大自然,有些昆虫也会谈起恋爱来,但这种爱情就未必人人接受到,因为某些品种会爱到咀嚼牠的情人。虽然法布尔的书写方式受到当时的科学家冷嘲热讽,但他能在设备仍不精良的情况下,精准描绘出昆虫身体形态,甚至是发音时的摩擦行为,至今依然令人惊叹,连写作《物种起源》的达尔文也对他尊敬有加。

香港当下时兴的行山热、周日农耕,以至城乡共存的议题,正是城市化生活的反动与回归。( 插图:加菲)

工业革命后反思人类野心

西方近代的自然写作实际可追溯至18世纪至19世纪的英国湖畔诗人,当中的代表人物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年轻时到法国旅行,见证了法国大革命的发生,后来逐渐对大革命和政治感到失望,转而沉醉于大自然中,写出不少有关自然与人生的诗歌,代表作有《致杜鹃》(To The Cuckoo)。华兹华斯等湖畔诗人所身处的时代,也正是欧洲工业革命展开的时代,物质的丰富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方式,让他们重新把目光放到大自然。

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曾经任职土地勘测员的美国作家亨利梭罗(Henry Thoreau),则搬到了瓦尔登湖隐居数年,自己搭建小木屋和种植蔬菜,后写成《瓦尔登湖》一书记载他对大自然的观察与相处。梭罗是美国最早支持达尔文进化论的人,后来更有“美国书写自然之父”美誉,他曾说:“大部分的奢侈品和所谓的舒适生活,不仅可有可无,甚至可能会阻碍人类升华。”至20世纪下半叶,生态文学在美国文坛兴起,不仅成为美国文学的重要流派,甚至影响了绿色政治。早前有新闻报道美国已将七种蜜蜂列为濒临绝种动物,而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著书谈及蜜蜂消失后的世界,书中所论证的事件后来也一一出现。

中国传统文化向来讲究“天人合一”,文人有“咏物”和描写自然的传统,如陶渊明在《桃花源记》就虚构了一个与世无争的桃花源。(插图:加菲)

从传统野趣到现代自然书写

西方文明根植于海洋文明,对于自然的态度是征服,但中国传统对待自然的态度却恰好相反,中国文人骚客更大多数都爱好游山玩水,也因此中国自古便有“书写自然”,处处流露出野趣甚至对“天人合一”的追求。然而,中国古代的“书写自然”与现代的书写自然(尤其是生态文学)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后者更是科学与文学交融的产物。中国古代的书写自然,借景抒情、以物喻人,终归还是在写人,而不是将自然置于同等地位,更不会有科学性的客观描写。如《楚辞》中屈原的《橘颂》写橘树“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分明就是在写人。到陶渊明写《桃花源记》,直接写景的笔触虽少,精神上倒是与现代的自然书写有点相似了,甚至可与华兹华斯的自然诗歌遥相呼应,陶渊明虚构出“桃花源”这样一个隐世的乌托邦,也正是基于他对现实政治的失望。

在现代华文写作中,台湾的自然写作当属最盛,作家吴明益写的《台湾自然书写的探索》系列是不可多得的指南,书中有一点值得一再提及:“自然书写并不陷于多愁善感,见落叶而伤秋的创作模式。他们常对某些自然科学有专业研究或深入的业余关心。且作者常能游走于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庄棣华对此就有这样的理解:“不是很多地方和人可以做到真正的自然写作,但无论哪一种自然写作方式也好,都会引起你想走入自然世界去了解和感受,我们才能想出下一步。”

以威廉·华兹华斯为代表的英国湖畔诗人,兴起于工业革命时代,算是西方近代书写自然的起源。华兹华斯的代表作有《致杜鹃》,作于诗人隐居湖畔期间。(插图:加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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