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没有人的双手是干净的” 以巴冲突的历史困局
11月4日是美国前总统奥巴马(Barack Obama)胜出总统选举的15周年纪念。卸任后甚少公开介入美国政治争议风眼的奥巴马,却利用了这个机会第二次就正在撕裂民主党内部的以巴冲突发言。相对于拒绝呼吁停火、本能上支持以色列、认为必须消灭哈马斯的民主党大老,如总统拜登(Joe Biden)、前国务卿希拉里(Hillary Clinton)等,奥巴马以坦率的用词去表达了一种超越非黑即白的立场:“没有人的双手是干净的”。
在即将全文播出、录制于3日的播客节目中,奥巴马呼吁人们接受“整个事实”,而非落入盲目支持任何一方的阵营之中。“哈马斯所做的是骇人的,没有任何合理理由”,然而“(以色列的)占领跟发生在巴勒斯坦人身上的事情也是难以忍受的”。“犹太人在历史上有过……反犹主义的疯狂”,可是“此刻却有跟哈马斯所作所为毫不相干的人正在死亡”。
但对于如何解决此刻的加沙人道危机,如今只能冷眼旁观的奥巴马也承认无能为力。“我刚刚说的,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对于今天如何制止儿童被杀,这依然不是个解答。”
此前,奥巴马已警告过以色列对加沙的断粮、断水、断电行动将会造成反效果,强化巴勒斯坦人的反抗态度,消磨全球对以色列的支持,落入以色列敌人的圈套,并长远破坏地区和平稳定。
这一次也不是奥巴马首次“离队”批评以色列。在其两届总统任内,奥巴马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关系恶劣。到奥巴马第二任期后段,两人就以巴和中东问题的矛盾更趋白热化。2015年3月,内塔尼亚胡利用对美国国会的演说,严厉批评奥巴马当时力主签署的“伊朗核协议”(JCPOA)。2016年12月,即将离任的奥巴马当局在联合国安理会批评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兴建犹太定居点的2334号决议案中弃权,导致决议在14票赞成、1票弃权之下获得通过,被以方公开痛斥为“抛弃盟友”。
作为奥巴马中东政策代表作的“伊朗核协议”最终在特朗普任内被废。虽然历史没有如果,但人们不禁要问,如果过去8年核协议运作如常,伊朗逐步融入全球贸易体系之中,中东局面会否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对于奥巴马就以巴冲突的接连表态,有分析认为这是拜登平衡党内分歧的招数,希望减低其“挺以”立场对民主党阿拉伯裔票源的冲击。但无论如何,“没有人的双手是干净的”的说法确实提醒了我们在以巴问题的各式争议中必须避免非黑即白的简单化立场,而只有去除了这种简单化立场,以巴问题才有长远解决的可能。
今天的以巴冲突,有巴勒斯坦人饱受以色列压迫的现实层面,也有各方对历史不同理解的层面。任一层面不得解决,以巴也没有长久和平共存的可能。
主流历史
对于以巴冲突根源,我们的一般理解是19世纪末犹太复国主义崛起,欧洲犹太人大举移入以阿拉伯人为绝大多数的巴勒斯坦。一次大战之后,基于英国1917年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人的民族之家”的《贝尔福宣言》(Belfour Declaration),犹太人进一步大举移入鄂图曼帝国瓦解后受英国暂时管治的“巴勒斯坦托管地”(Mandate of Palestine,初时包括约旦,至1921年以约旦河为界划出了以东的外约旦酋长国)。1914年至1947年间,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口急速增长了6倍。
其后,经历过二次大战的纳粹大屠杀,同情流离失所的犹太人变成了时代精神,联合国在1947年通过了“第181号决议”将巴勒斯坦划分成犹太国和阿拉伯国,耶路撒冷则由联合国治理。
然而,阿拉伯世界普遍认为联合国分配不公,占巴勒斯坦人口67%的阿拉伯人只分得43%土地。翌年英国托管期结束后,第一次中东战争旋即爆发,最终以色列击败了周边阿拉伯国家的军队,取得了实然独立,当中却有超过70万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被迫逃离家园,其后代也形成了今天为数超过600万的“巴勒斯坦难民”,流落在约旦、黎巴嫩、叙利亚、西岸和加沙。
因此,这场被以色列视为“独立战争”的冲突在阿拉伯世界就被形容为“大灾难”(Nakba)。1948年4月右翼锡安主义武装组织手下的“代尔亚辛村大屠杀”(Deir Yassin Massacre)则成为了这场“大灾难”的具体写照。
相比起近数十年的两次巴勒斯坦人起义、《奥斯陆协议》两国方案的失败、以色列对西岸巴斯斯坦人的种种压迫和对加沙“露天监狱”般的封锁,以色列立国的历史认知也许是以巴冲突更深一层的根源。
以色列犹太人的历史解读
可是,对于这段历史,以色列犹太人普遍却有着与我们不一样的理解。他们普遍认为,在鄂图曼时代,犹太人移入巴勒斯坦,土地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没有任何不妥。
他们认为,巴勒斯坦从来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来自罗马时代,继承自更早的非利士人Philistines),连1948年的联合国“第181号决议案”也没有提过巴勒斯坦人一词,而不少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跟犹太人一样也是在英国托管期间才移入巴勒斯坦的(按:1914年至1947年,阿拉伯人口从52万增加至118万,犹太人由9万增加至63万),因此今天的巴勒斯坦人并不拥有巴勒斯坦原居民的地位。
他们认为,巴勒斯坦的土地划分还要把1921年开始分离出去、1946年正式立国的约旦包括在内,因此并没有犹太人以少数分得多数土地的不公平,而1948年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早就有自己的国家,只是当时他们不接受联合国决议,而硬要将犹太人赶走而已,其后他们也在1948至1967年期间放弃了在当时分别由埃及和约旦控制的加沙和西岸建国的机会。
对于超过70万阿拉伯人被犹太复国主义者武力赶走的说法,以色列犹太人普遍认为像代尔亚辛村大屠杀般的例子只是“个别事件”,强调当时海法(Haifa,今天以色列的第三大城)犹太市长呼吁阿拉伯人留下的故事,将巴勒斯坦人的“大灾难”归咎于当时阿拉伯世界领袖“暂时离开,先让我们赶走犹太人”的号召以及战争本身。(按:其后,诸如以色列前总理拉宾等曾亲身参与1948年战争的人物也承认过以色列军队曾在其他村庄用武力赶走阿拉伯人,因此代尔亚辛村大屠杀并不是单一的个别事件。)
他们认为本质上巴勒斯坦人的“大灾难”与二战后诸如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般的各式人口转移无异,而巴勒斯坦难民的后代依然是能有重返故土权利的难民则是国际社会对巴勒斯坦的“特殊待遇”。
不少以色列犹太人甚至会用阿拉伯语“大灾难”一词去形容同期大规模从阿拉伯国家逃往以色列的犹太人出走--1948至1972年,原可高达80万的阿拉伯国家犹太人人数大跌超过九成--并以此数与今天以色列尚有两成公民为阿拉伯人的事实作对照。在他们眼中,这才是被国际社会遗忘的“大灾难”。到了今天,超过一半的以色列犹太人其实也是原居于阿拉伯国家的犹太人的后裔。(按:这些犹太人的出走,背后除了阿拉伯国家的推力,也有以色列成功建国的拉力,并不是“被阿拉伯国家驱赶”一般的简单故事。)
当我们了解以色列犹太人是如何看待这一段历史之后,我们对于以色列政府为何多年来振振有词在西岸开拓违反国际法的犹太定居点(按:他们的想法是,以色列也不是“收容”了两百万阿拉伯人,为何未来的巴勒斯坦不收容犹太人?),以至对于巴勒斯坦人的种种压迫(按:他们的想法是,巴勒斯坦有过多次立国机会,但他们总是要将犹太人全数赶走,因此是不可理喻的,只能靠硬拳头压制),可能会有多一分的理解,正如我们了解巴勒斯坦人是如何看待同一段历史之后,我们对于今天哈马斯的行为的理解一般。
当然,理解不等于认同。
可是,历史,从来不是绝对的客观。历史,当然包含客观的事实。到底1947年的巴勒斯坦有多少阿拉伯人,1948年又有多少阿拉伯人离开了巴勒斯坦,是客观的事实。但对于这个事实的理解,永远脱离不了非客观的解读。(按:即使一个历史研究者能够时光倒流去访问每一个决定离开的人,他也可以选择不相信他们口中的动机。)
而正正是充满着道德色彩的历史解读,使以巴问题没完没了的延续下去。
奥巴马说“没有人的双手是干净的”,言下之意,就是希望人们能够理解对方的历史解读和立场,放下难以说清的历史争议向前看。但历史争议,从来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当奥巴马发言之时,美国国务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正再次前往中东,希望在以色列继续打击哈马斯和缓和加沙人道灾难之间寻得一条“不必停战”的中线,也希望为没有哈马斯的加沙未来铺路,让西岸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有重返加沙的可能,同时也警告获伊朗支持、以黎巴嫩真主党为代表等区内势力不要轻举妄动。
这些都是现实层面的部署。
问题是,即使拜登当局的愿望全都达成(以色列成功清扫加沙哈马斯、区内势力没有扩大冲突、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或其他中立势力接管加沙、以色列同意重启两国谈判等),只要人们对于历史解读以及历史解读背后非黑即白的道德对错的固执依然普遍地存在,以巴问题仍然会是个不能长远解决的困局。